雨丝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从稀疏到密集,渐渐沥沥,将黄昏的天色晕染得更加灰暗。晋楠漫无目的地奔跑着,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未干的血迹混在一起,冰冷而黏腻。父亲的怒吼、同学们的目光、脸颊的刺痛、鼻腔里残留的血腥味……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令人窒息的乱麻。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部传来灼痛感,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才不得不停下来,扶着一面湿冷的墙壁大口喘气。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跑进了一条陌生的、略显破旧的小巷。巷子里行人稀少,只有几家小店亮着昏黄的灯光。
寒冷和饥饿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她身上只穿着校服外套,早已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凉意。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摸了摸口袋,只有几枚零钱和一张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的家门钥匙。家……那个刚刚被她决绝地抛在身后的地方,此刻却无法回去,也不能回去。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寂感将她吞没。她能去哪里?朋友?她几乎没有称得上亲密的朋友。亲戚?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更不想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盘问和说教。
最终,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朝着巷口那家看起来最便宜、灯光最昏暗的网吧走去。至少那里暖和,有电脑,或许能让她暂时忘记现实的一切。
推开网吧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泡面味和机器散热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网管是个打着瞌睡的年轻人,头也没抬:“开机?身份证。”
晋楠的心猛地一跳。她还没到能进网吧的年龄。她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我找人。”然后快步绕过前台,朝着里面灯光更暗的区域走去。她找了个最角落、背对通道的位置坐下,尽量缩起身子,希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机箱的轰鸣声和键盘鼠标的噼啪声环绕着她,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嘈杂。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光映在她依旧红肿的脸上。她没有登录游戏,只是呆呆地看着桌面。父亲的暴怒、那句“滚”,像循环播放的影片在她脑中一次次重现。委屈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落在键盘上。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搜索引擎,颤抖着输入:“成绩差想学画画有错吗”、“离家出走怎么办”……跳出来的结果要么是空洞的鸡汤,要么是严厉的斥责,没有一条能给她答案。
就在这时,旁边一台电脑屏幕上炫目的游戏画面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款她熟悉的FPS游戏,而正在操作的玩家技术相当精湛,枪法精准,走位风骚。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
屏幕上,那个玩家的ID一闪而过——[EDG-衡己安]。
晋楠猛地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昨晚在游戏中短暂交锋过的那个职业选手?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网吧?他们的战队驻地不是不在浙州吗?
她屏住呼吸,偷偷观察。那确实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生,侧脸线条清晰,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得惊人。他完全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看着他在游戏世界里大杀四方、掌控一切的模样,再对比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无力,晋楠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们仿佛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是万众瞩目的职业选手,而她,是一个刚被父亲打骂、离家出走、无处可去的失败者。昨晚那短暂的交锋和那句“有点东西”的认可,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她不敢上前搭话,甚至怕被他认出(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看着他,内心那份对游戏的热爱、对那个世界的向往,与眼前残酷的现实形成了更加尖锐的对比。
时间在冰冷的屏幕光和嘈杂的环境中缓慢流逝。窗外的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晋楠的肚子叫得更响了。她最终用那几枚零钱,在网吧门口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面包,就着冷水咽了下去。
胃里有了东西,身体暖和了一些,但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她打开电脑自带的画图软件,鼠标移动,无意识地开始勾勒。线条杂乱而潦草,最后渐渐汇聚成一个蹲在角落、抱着膝盖的身影,背景是模糊而冰冷的雨夜。
画着画着,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网吧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旁边的衡己安似乎打完了训练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旁边似乎是他队友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拿起外套和伞,朝着门口走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个浑身湿透、脸上还带着可疑红痕、偷偷看着他的女孩。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晋楠心里空落落的。偶像(或许算得上)的近在咫尺,反而加倍映衬出她现实的遥远。
夜更深了。网吧里变得更加冷清。晋楠又冷又累,趴在冰凉的电脑桌前,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到了虞老师焦急的声音,还有父亲压抑着怒气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询问……但声音很快远去,像是幻觉。
最终,叫醒她的是网管:“喂,小姑娘,天快亮了,你还要上机吗?不下机要加钱了。”
晋楠猛地惊醒,窗外天色已蒙蒙亮,雨也小了很多,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她浑身酸痛,脸上被打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她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摇了摇头,默默地站起身,离开了网吧。
清晨的空气冰冷而清新,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行人稀少,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向何方。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她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头发凌乱,校服皱巴巴,一边脸颊还有些肿,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疲惫。
她停下脚步,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愤怒和冲动已然被夜晚的冷雨浇灭,剩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可奈何的清醒。她知道,逃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个家,无论多么令人窒息,依然是她现在唯一的归处。梦想、未来、与父亲的矛盾……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回去面对。
雨丝轻柔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仿佛在无声地陪伴着这个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却又更加迷茫的少女。她的背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单薄,但脚步却异常坚定。
清晨的冷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吹在晋楠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那个既想逃离又不得不回去的方向走着。每靠近一步,心里的挣扎就多一分。父亲的怒吼、那记耳光、自己决绝的“我走”……这些画面反复闪现,让她既委屈又有些莫名的忐忑。
就在她磨磨蹭蹭地走到离家不远的一个街口时,口袋里那只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的手机,被她下意识地掏出来按了按开机键。屏幕竟然亮了起来——昨晚淋雨可能影响了接触,此刻电量显示还有微弱的百分之五。
她正想把手机塞回去,一连串的未读消息提示音就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屏幕瞬间被微信的红色未读标识占满。
大部分是昨晚几个游戏队友在她下线后的闲聊和问询。
但最上面几条,却来自她的班主任,虞老师。
消息发送时间,是昨晚她冲出校门后不久。
虞老师:
晋楠,你先冷静一下,别跑远,注意安全!
你爸爸也是一时气急了,话说的重,你别往心里去。
看到消息给老师回个电话,或者告诉我你在哪里,老师去接你。
(隔了约半小时)
晋楠?看到消息了吗?
(又隔了一小时)
你爸爸很担心你,就是嘴硬。你先回家,有什么事,明天到学校,老师帮你们好好沟通。万事好商量,别在外面逗留,不安全。
最后一条消息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多。
晋楠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虞老师焦急关切的语气透过冰冷的屏幕传递过来,与她记忆中父亲那暴怒狰狞的面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你爸爸也是一时气急了……”
“你爸爸很担心你,就是嘴硬……”
这些话像小锤子一样轻轻敲打着她的心防。她想起父亲最后那句颤抖的“滚”,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里似乎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和无力?
她站在街角,雨水打湿了屏幕,模糊了字迹。她用手抹了抹,心里乱成一团。回去吗?回去面对什么?父亲的冷眼?还是可能又一次的冲突?不回去?又能去哪里?网吧的冰冷长夜她已经受够了。
手机的电量标志开始闪烁红色预警。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给虞老师回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晋楠:虞老师,我没事。现在回家。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出现,手机屏幕就彻底暗了下去,再也无法开机。
她把冰冷的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终于迈开脚步,朝着家的单元门走去。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家里特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早餐的香味?
晋楠愣在门口。客厅里安静得出奇,与她想象中父亲可能彻夜未眠、怒容满面等待兴师问罪的场景完全不同。
餐桌上,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旁边是一碟切好的酱菜和一个剥好的水煮蛋。而父亲晋国东,并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站在阳台边,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全然没有了昨日暴怒时的气势。
听到开门声,晋国东的背影僵硬了一下,但没有立刻转身。
晋楠站在玄关,湿透的鞋子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水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和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晋国东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里有血丝,脸色疲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粥还热着,去吃。”
没有预想中的责骂,也没有冷漠的无视。这种近乎笨拙的、试图缓和关系的举动,反而让晋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沉默地换下湿透的鞋子,低着头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粥。
粥的温度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也稍稍融化了一些她心底的冰层。
整个早晨,父女俩没有再有任何交流。晋国东始终待在阳台,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进出,刻意避免着和晋楠的目光接触。家里的气氛依旧沉闷,却不再是剑拔弩张。
直到晋楠准备出门上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上学去了。”
晋国东正在假装整理鞋柜,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晋楠的心情复杂难言。父亲的沉默和那碗粥,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虞老师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万事好商量”。
到了学校,她径直去了虞老师的办公室。
虞老师看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拉着她坐下:“晋楠,你总算来了。昨晚吓死老师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仔细看了看晋楠还有些微肿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还疼吗?你爸爸他……”
“老师,”晋楠打断了她,声音有些低,“您说的商量……是什么意思?”
虞老师温和地笑了笑:“老师和你爸爸通过电话了。他也意识到自己方式不对,太急躁了。但晋楠,你的成绩确实是个大问题,这不是靠发脾气能解决的。”
她拿出了一份东西,是之前晋楠提交的、关于报考艺术生的意向调查表。
“你的梦想,老师和你爸爸都不是要完全否定。但是,梦想也需要坚实的基础,对不对?文化课分数这么低,就算你专业分再高,也没有好学校会要的。”
虞老师的声音很柔和,却字句句敲在晋楠心上。
“你爸爸的意思是,素描班可以先不停。但是,”虞老师加重了语气,“我们必须一起制定一个计划。从今天开始,每天放学后,你来办公室,我帮你补一个小时数学基础。周末,你要减少游戏时间,至少拿出一整天来复习文化课。如果你下一次月考,数学能及格,语文英语能有明显进步,我们就支持你继续学画,甚至帮你找更好的老师。”
“这是你爸爸的底线,也是老师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后一次机会。”虞老师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晋楠,这不是妥协,这是交换。用你的努力和进步,去交换大人们对你的信任和支持。你能做到吗?”
晋楠抬起头,看着虞老师殷切而严肃的目光,又想起早上父亲那佝偻的背影和那碗热粥。
她想起了游戏里需要达成的种种艰难目标才能解锁的成就。这一次,现实也给了她一个极其艰难,却清晰无比的任务目标。
她沉默了很久,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最终,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