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楠走出虞老师办公室时，感觉像是背上了一个无形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包袱。那声“好”字出口的瞬间，她仿佛亲手给自己的自由和散漫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交换条件清晰得残酷：用她最不擅长、也最厌恶的文化课苦役，去换取继续触碰画笔和颜料的权利。
接下来的日子，晋楠的生活被强行塞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规律。
每天放学铃声一响，不再是冲向网吧或回家打开电脑，而是必须准时出现在虞老师的办公室。数学课本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和拗口的公式，像是最难啃的硬骨头，让她头晕眼花。虞老师讲得耐心细致，但她常常听着听着，思绪就飘到了画纸上未完成的线条，或是昨晚错过的游戏活动。每当这时，虞老师会用笔轻轻敲敲桌面，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眼神里是鼓励，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周末不再是睡到自然醒和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狂欢。闹钟在清晨七点准时响起，她必须爬起来，对着让她头疼的英语单词和语文课文。父亲晋国东似乎也严格遵守着那份“协议”，不再对她的画画横加指责，甚至偶尔会在她对着素描本发呆时，沉默地递过来一杯水。但这种沉默的关注，比之前的怒吼更让她感到压力。她能感觉到父亲在观察，在评估，在等待着她履行承诺。
游戏时间被压缩到了近乎没有。她只能偶尔在深夜，拖着疲惫的身心，登录一下账号，清理一下日常任务，甚至不敢去打一局完整的排位，生怕控制不住时间，也生怕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会瓦解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学习意志。她看到好友列表里，[EDG-衡己安]的ID总是亮着，在高分段驰骋，那个世界依旧精彩，却离她越来越远。她默默关掉界面，重新摊开练习册。
这种生活对她而言，不啻于一种酷刑。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强行塞进方形盒子的刺猬，每一根指向自由的尖刺都被硬生生按压回去，疼痛而别扭。她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砸了课本，想要冲回那个能让她掌控一切、获得即时满足的虚拟世界。
支撑她坚持下去的，是虞老师办公室里那一点点增加的、用红笔批改的分数，以及父亲偶尔看到她伏案学习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她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欣慰。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用一种打游戏的心态来看待这场“交易”。她把每一次小测视作一个小副本，把月考当成一个阶段BOSS。她需要攻略它，需要刷够“分数”这个资源点，才能解锁下一阶段的“绘画权限”和“家庭和平BUFF”。这种略带扭曲的自我说服，竟然产生了一些效果。
她不再完全排斥那些公式和课文，而是像研究游戏机制一样，去试图理解其中的逻辑和套路。虽然过程依旧痛苦，效率也远不如她在游戏里研究战术来得高，但至少，她不再是完全的被动承受。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在虞老师不厌其烦的讲解中，悄然流逝。
月考那天，晋楠坐在考场里，手心全是汗。数学卷子发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审题。那些题目依旧面目可憎，但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陌生了。她艰难地回忆着虞老师讲过的例题和方法，一笔一划地计算、解答。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她交上卷子，心里空落落的，完全没有打完一局游戏后的畅快感，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无法预测结果的不安。
成绩公布的那天，天气意外地放晴了。
晋楠站在教室后面的成绩单前，心脏跳得飞快。她的目光艰难地向下搜寻，最终定格在自己的名字后面。
数学：61分。
鲜红的数字，像一枚生锈的图钉，勉强将她悬着的心钉在了及格线上。语文和英语也有了些微进步，虽然依旧不高，但不再是惨不忍睹的数字。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将近一个月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61分，这个在别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分数，对她而言，却像是翻越了一座大山。
放学后，她再次走进虞老师的办公室。
虞老师看着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进步很大，晋楠。老师就知道你可以的。”
晋楠低下头，声音很轻：“谢谢老师。”
“跟你爸爸说了吗？”
“还没。”
“回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虞老师温和地说，“他一直在等你这份‘成绩单’。”
晋楠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走出了办公室。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时短了一些。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攥着那份成绩单，边缘都被手心的汗浸湿了。
推开家门，父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似在看电视，但遥控器拿反了。听到开门声，他立刻坐直了身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了过来。
晋楠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份皱巴巴的成绩单递了过去。
晋国东接过成绩单，目光在那一排数字上停留了很久，特别是那个“61”。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时钟的滴答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声音有些沙哑：“……嗯。下次……下次继续努力。”
没有欢呼，没有表扬，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晋楠却从父亲那刻意压抑的平静语调里，听出了一种如释重负。
“素描班……”晋国东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下周末恢复。我……我给你联系了一个更好的老师，以前美院毕业的，教得细。”
他说完，似乎觉得有些尴尬，立刻站起身，朝着厨房走去，嘴里嘟囔着：“……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晋楠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有些仓促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她没有感到狂喜，只是一种深深的、带着些许酸涩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希望。
她知道，这场战斗远未结束。61分只是一个开始，距离真正的“艺术生”标准还差得远。她和父亲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也并非一次及格就能填平。
但至少，她用自己的努力，艰难地撬开了一道缝隙。光，终于照进来了一丝。
她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书桌上，速写本安静地躺着。她伸出手，轻轻抚过封面。这一次，拿起画笔的感觉，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数学及格的61分，像一块粗糙却有效的敲门砖，勉强叩开了晋楠和父亲晋国东之间那扇紧闭的心门。门没有完全敞开，但至少，不再是从前那种冰冷坚硬的隔绝。
家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晋国东没有再提停止画画的事，甚至在一个周末的早上，看似随意地告知晋楠，已经托人联系了一位从美术学院退休的老教师，下周六开始上门辅导素描。“人家是正经科班出身，要求严，你认真学，别浪费钱。”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别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晋楠听出了那层意思——这是兑现承诺，也是新的、沉甸甸的期望。
“嗯，知道了。”晋楠应道，心里松了口气，却也明白，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她必须用下一次、下下次的成绩，来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虞老师的课后补习仍在继续，但晋楠的心态已有所不同。她不再完全被动地忍受，而是开始尝试着去“攻略”那些知识点，像在游戏里研究BOSS机制一样，寻找解题的规律和技巧。过程依旧枯燥痛苦，但每当她想放弃时，就会想起父亲看到61分成绩单时，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和刻意平静的语气。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奇特的动力。
周末，她减少了游戏时间，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素描练习和文化课复习中。新来的美术老师果然严格，对线条、光影、结构的要求近乎苛刻。晋楠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热爱的画画，也可以是一件如此需要耐心和毅力的事情，远不止随心所欲的涂鸦。她咬牙坚持着，铅笔灰沾满了手指，也常常因为一个形抓不准而反复修改到深夜。
父亲晋国东的“观察”也在持续。他不再轻易发火，但会默默留意女儿房间亮到深夜的灯，会在她因为画不好而烦躁地扔下铅笔时，状似无意地路过门口，或者给她倒杯水放在桌边。他们之间的交流依然很少，却不再充满火药味。
转机发生在一次意外的发现。那天晋楠的数学练习册忘在了客厅，晋国东收拾桌子时拿了起来，本想随手放回她房间，却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里面不再是大片刺眼的空白和红叉，而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过程，虽然依旧能看到不少修改和错误的痕迹，但那种努力的迹象是骗不了人的。在某一页的角落，他还看到了一个用铅笔画的小小的、气鼓鼓的游戏角色头像，旁边写着“干掉三角函数！”。
晋国东看着那个滑稽的头像，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轻轻合上练习册，放回了原处。
时间悄然流逝，接下来的期中考试，晋楠的数学成绩艰难地爬到了72分。语文和英语也都有了看得见的进步。她把成绩单递给父亲时，晋国东只是扫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有进步。但不能松懈。”
但那天晚上，晋楠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一盒全新的、高级品牌的彩色铅笔。
父女关系的坚冰，就在这种沉默的、笨拙的相互试探和努力中，一点点融化。
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晋楠终于提前完成了所有作业和素描练习。她长舒一口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久违的游戏客户端。距离上次酣畅淋漓地打一局排位，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戴好耳机，刚进入状态，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看见父亲晋国东站在她房间门口，手里夹着烟，表情有些复杂。
“爸？”晋楠下意识地想最小化游戏界面。
晋国东却摆了摆手，走近了几步，眼睛瞟着屏幕上激烈的枪战画面，眉头习惯性地皱着，但语气却不再是纯粹的斥责：“少玩点儿吧，你这眼睛迟早得整废了！”
晋楠愣了一下。若是以前，这话必然引来她叛逆的反驳。但此刻，她听出了那硬邦邦的关心底下，一丝不同以往的、尝试接近的意味。她手指没停，操作着角色闪避、开镜、狙击，视线没离开屏幕，半开玩笑地回道：“欸！您少让我吸点二手烟可有用多了！”
直到屏幕上跳出胜利的提示，晋楠才放松地靠到椅背上。
晋国东不屑地“切”了一声，又嘬了一口烟，像是被女儿的话逗乐了，又像是自嘲，笑骂了一句：“没大没小。以前还能用成绩不好压你，现在倒好，没东西能压你反而上天了都。”他顿了顿，目光在屏幕和女儿之间逡巡，忽然冒出一句，“来来来，让我整一把。你爸当年CS可是绝对的高手！”
这下晋楠真的惊讶了。她看着父亲跃跃欲试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让开了座位：“行啊，给您露一手。”
晋国东有些笨拙地坐下，握着鼠标的样子显然生疏了。他直接起了一把大狙，学着女儿刚才的样子，蹲在A大斜坡的铁箱后面，屏息凝神，等着敌人的到来。那专注的侧影，竟有几分孩子气的认真。
晋楠看着父亲的举动，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更清晰了。她想起自己之前那段压抑的时光，轻声笑了笑，带着点释然和调侃：“你不懂，我的本体是皮球，你拍我拍得越用力，我弹得就越高。”
就在这时，第一个敌人露头，晋国东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开枪——“砰！”竟然真的爆头击杀了一个。
“行啊，你这老年人手速竟然还能拿人头？”晋楠有些意外地挑眉。
晋国东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话匣子也打开了：“你别说，你爸我当年怎么追到的你妈，就是在网吧里，我当年战遍网吧无敌手，一局可都没输过……” 然而，牛皮刚吹出去，下一秒，他就被对面一个精准的闪身爆头送回了老家。
“净吹牛。”晋楠忍不住笑出声来。
电脑屏幕的光映着父女俩的脸，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和轻松的笑声。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巨大鸿沟，虽然仍未完全填平，但此刻，他们仿佛在鸿沟的两岸，找到了一座可以小心翼翼通行的、摇晃却坚固的绳索桥。桥的这一端，是父亲试图理解的目光；桥的那一端，是女儿渐渐敞开心扉的笑容。
而关于未来，关于梦想，关于那些还未可知的、可能交汇的世界线，都暂时融入了这个普通却温暖的夜晚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