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葬礼,还有自己

作者:水过村头一枝妖 更新时间:2023/1/16 15:15:08 字数:16367

*全文一万六,废话连篇,不推荐阅读。

总之,一切的开端很没有原因。

它们像崩塌的沙砾,那些合理又难以启齿的连锁。

......

二零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星期二,农历正月廿二。

我决定从这里开始讲起,为下文的悲伤铺下前提。

在九个二的早晨,我如往常一样上学。

毕竟这天不是什么特殊的节假日。

步行,职校离家仅有几分钟距离。

就在这几步路里,偶遇了同学。

我的家乡太小,容纳了太多人,直接后果是使相遇太容易。

遇见她不算坏事情,和她之间我总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默契。

两人路上很少谈论事情,但是在到校的前一条路上,她的手机丢了。

于是我和同学朝不同的方向分别。

......

一直等到早读结束,对方还没到校。

在回去找手机前,她对我说:

“如果我迟到,向老师说明一下,就说她东西丢了,回去找。”

我听进去了。

——我当然会听进去,又不是聋子。

我和她被学校安排了同样的临时工作,简单的排排课桌,非常轻松。

排课桌前,我打报告进入办公室,我看见数学老师,没见着班主任。

帮人请假的事情如此作罢。

......

她大概在八点二十分时进入课堂,台上老师讲着初中生听一半就会的课题。

老师没问原因,黑板上写她的名字,后面跟着“请假”。

括号在请假二字旁,一左一右。

xxx(请假)

似乎所有人不到校的理由都是请假二字,无论什么原因。

可能老师们只愿付出了解结果的时间。

总之,她迟到,进入课堂,如往常一样上课。

任课老师没问原因,也没说她中途进课堂有多么扰乱思绪。

这点比小初老师好很多,这些人总有精力去抓你犯的过错。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职校吧。

如果是高中,我猜会比小初老师更烦。

......

她下课后说,自己没找着手机。

她出门前还拿过自己手机发消息,塞在口袋里。

她回租房拿ipai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忙线,然后她知道,手机被关机。

“我好气啊。人不知道拾金不昧吗?”

她翻找房间,翻过来窄小租房的每一寸土地,依然没有半点手机的痕迹。

我原本想说,专业部挂分板右边告示里写的遗金至今没有找见主人,但这对她找到手机没有半点帮助,随后放弃没提。

一天,她这样浑浑噩噩过去,放学时她和我一块回去,正如早晨我与她一道上学。

我得买晚餐,她急着回去发消息,在小餐馆里分开。

我留在餐馆买饭,她回家。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就是要记得一辈子的。

那天的菜饭很咸,而我的同学丢了手机。

在二零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星期二,农历正月廿二。

......

真正的噩耗在第二天。

2月23号早上。

我晚起,听见隔壁房间的电话声音。

我开门,还未下楼,父亲起床。

楼道里他对我说:

“爷爷他快不行了。”

“啊?”

我再没多说一句话。

洗漱完出来,刚好看见父亲穿鞋。

“一个人去上学吧。”

说完他打开门,开走了蓝色的车。

......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强调一个人。

明明平时我也是一个人走。

自我学会回家,他就基本不载我了。

......

我的心情没有不好,哪怕我的父亲就这样当着我的面以冲刺一般的速度开车出去。

我的心情没有被改变多少。

记得两三个月前,我的父亲对我说。

“爷爷没一两年了。”

我明白父亲话里的含义。

——还有几天吧。

爷爷前几天在医院挂水,也没检查出问题。

——还有几天吧,哪怕被人说快不行了。

那天,我这样想。

......

第三四节课是体育,课前买了两罐饮料。

康师傅每日C葡萄汁,学校自动贩卖机最快清空的物品。

两块五一罐,罐体印有“每日鲜活C引力”。

吸睛能力不如瓶底的310ml。

分一瓶给在九个二日子里丢了手机的她。

这不代表关系好,乐意而已。

她接下饮料又放回我这里,她说:

“等跑完步再喝。”

补充能量嘛。

主要还是体育这门课程的必要环节仅限跑步。

三圈,一圈三百三十三点三三米。

小数点后位数咬着三不放,硬要追寻末尾的话,你会发现它们可以延续至世界末日那天。

被设定成这样却毫无原因可言。

......

我患着鼻炎免去了跑步。

昨天父亲帮我买了药,喷完好了不少。

但患有鼻炎的事实不可改变,我休息。

理所应当。

等到可以活动了,她找上我,说她又丢了东西。

仅凭前半年我对她的认知,她从不这样。

按成绩她是这个班级最好的,高中退校的人脑子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她跑步,校服口袋里装着的两支唇膏掉出去找不见了。

我和她在校操场跑道上走,打开饮料,边喝边寻找她的唇膏。

“什么时候能把校服口袋缝两条拉链上去。”

她抱怨道。

结果是她两天里丢了两支唇膏一部手机。

我想她一生的二全用在这两天了。

......

课很长,一节课四十分钟。

加上课间,自由活动有大约七十几分钟。

抛去压操场跑道,我大约同她聊了十分钟事情。

讲了我去年手机进水,五百多条便签荒废。

讲了很小部分的家庭。

还有早上,我父亲对我说,爷爷快不行了。

人很奇怪不是吗。

有些时候,只有你先开头他人才能说自己的事情。

我很清楚这种情况该如何去做。

我开头,她会在我讲出的故事结尾说上几句她自己的事情。

她说,寒假过生日时父母吵架,当天晚上将她丢回租房一个人生活。

又说,自己的生日是她父母春节档期里第一次见面,因为她的外公死掉了。

至于她的手机,她的父亲给买到了新的。

她并不喜欢自己的家庭,但是她每天都在说:

“好想回家啊。”

我们之间确实有些相同的地方。

......

她的手机大概率被扒手拿了。

要论扒手,我想起2018年秋天的某个晚上。

这事情自己没向任何人提起。

当时的我只有13岁,在公园里逛累了就坐下休息。

那年我经常到那个公园逛,没有原因。

非要说的话,那时我有种远离人世的疏离。

精神状态属于自己口中“四年前”的范畴。

我坐着,坐在过去逛公园总会坐的地方。

右手边有位老男人,大约四十几,样貌的具体细节已记不清,只知道显老,我猜他和父亲一个年龄。

我带着瓶水,记得水花了二块钱买。

起身,右边的人跟上来,好似费了很大勇气。

座位离路灯有段距离,但光线足以使我看清对方。

他贴上来,摸我口袋,非常生疏。

我几乎是立刻发现,在他跟上来时我就明白有什么不对劲。

他摸我口袋,里面没任何东西,不像现在常备口罩和消毒纸巾。

手机在手上,他没有拽我的手,我走向路灯。

背着光,周围是完全的亮堂。

我看他,他比我矮,不足一米六七。

我们面对面,立着,没有暴力。

我开口。

“我只是学生,没有钱,你找错了人。“

路灯下,我鞠躬,向他鞠躬。

被害者向施害者鞠躬。

没有原因,我当时没有想任何事情。

他立马慌了神,我离开,他跟上来。

我接着说:

“我今晚上要去跳河。”

然后很好笑的事情发生了。

他问我,你要不要钱。

......

事情最后,扒手没给我钱。

我又走了一段距离,转身,鞠躬,请求他不要再跟上来。

于是他离开。

那天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跳河。

虽说是跳河,这个公园以湖命名。

我在湖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背后的桥通向湖心小岛。

我的对面也是座桥。

我看桥底下的LED灯,远处传来广场舞的吵闹,觉得跳河没必要。

在坐了足够久之后,我回家。

好像所有的事情到了晚上只剩下这一个选项。

......

我回家,看见空无一人的家。

习惯,我打电话给我爸。

电话的那头说:

“换套衣服,爷爷走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

我没回答,也没流泪,更没反应过来这是多么大的事情。

回房间看见桌上的耳机,换完衣服决定不拿它。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今天不是寻常。

对这个家而言,今天再也不是了。

......

记得在《淋》里见过一句话:

一个妈妈三天假。

我现在可以写:

一个爷爷三天假。

这是很棒的地狱笑话。

可惜地狱笑话的贴吧被爆破了,所以写这句话没有太大乐子可讲。

事实如此,如果我上的学不是走读而是寄宿,那么我得请三天假。

至少不是上完学回家才知道这条消息。

......

父亲回来的很快,我收拾的也很快。

车上,两人的对话少的可怜。

快到地方时,父亲说,爷爷是在哥哥挂断电话时走的。

那通电话自然是早上我听见的那通电话。

它的结尾时间是六点四十八。

爷爷死时没有半分痛苦,大概他不知道自己死了。

早上去医院抽血化验,堂哥送爷爷奶奶。

医院门前,爷爷下车后平地走了没几步路,直挺挺向前倒,奶奶没搀住他,之后气息就越来越弱。

奶奶在边上喊他,人却没多久就断了气。

毫无征兆。

......

我说过我去教堂进修的事情吧。

知道为什么周日叫礼拜天不?

因为在周末,七天的最后,信天主基督的要去教堂朝拜。

朝拜什么不清楚。

毕竟自己教堂进修结束后,再没去过教堂。

同理,我不知道爷爷有圣名,因为从没在周末见爷爷念过半句圣经。

下车,看见横批为“神爱世人”的灵台放在大棚入口。

我是后来才知道它是灵台的,它左右挂了两块用来隔绝闲杂人等的布,不确定在天主教里被称作什么,可能不被称作“幡布”。

灵台左右是对联,具体我不记得,这些事物拍下来是对死者的不敬。

我进门。

看见奶奶和姐姐们,房里坐着神父和教母。

尸体摆在房间中央,躺的是爷爷生前的床。

我认识那位女士,她是村子上的为数不多的医生;个人其实不太能确定她的教母身份,但是能操办这类仪式的大都是教堂的主持人员。

就像我过去不知道爷爷有圣名,我不知道她会做葬礼。

还是爷爷的葬礼。

......

我不知道我能很“孝”。

我以为我不会哭。

从进入房门的那一刻起,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

其实没有想任何事情,和本能反应一样。

上学,吃饭,喝水,放学,睡觉什么的。

人太过熟悉而不会增生感情的能力。

只是哭泣,没有抽咽,没有悲伤。

只是哭泣,泪水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从眼睛里跑出来。

我思考事情,脑袋问我有什么话想托付给爷爷。

我告诉脑袋,没有。

我后来给了个答案,我怕它不让我停下眼泪。

我说:

......愿痛苦在他背后......。

我忘了自己的话,只记得这段。

很不负责不是嘛。

但我的脑袋自初中结束后就变得笨重,记不清思想与无数说过的事。

也许我老了,也许我真的活不到16,也许我只是反应变差了不想记而已。

......

我也说过我不信天主基督吧。

不过信点什么对世人是好的。

在人间世界,清醒比沉沦痛苦的多。

何况我们也不算沉沦,只是单纯的找点活下去的动力。

所以这样做。

......

我进房门时奶奶在爷爷身边,众人里离爷爷最近的距离。

今年爷爷82岁,哪怕这样离奇的死去也是寿终正寝。

奶奶差爷爷8岁,年老者里先走的都算幸运。

她在爷爷身边,半哭似的接见哪怕过年都难得一见的亲戚。

我走上前,从教母手里接过圣水。

奶奶揭开盖于爷爷全身的布,一边向死人说道来者姓名。

按照礼节,从头到脚,三洒。

没有停止哭泣,洒完交给下一进入房间的人。

布已经盖回去了。

我坐在奶奶床沿,一睹爷爷容貌时我没有看清。

不是不想看,单纯的没有看清。

他的面貌比生前要干。

这是我对尸体唯一的记忆点。

很难形容,也许是因为缺了某些书里所描述的生气。

......

要看死者容貌需要掀开蒙面布。

我不是很想称它为停尸布。

总之,爷爷的蒙面布上印着他的圣名:

方济各

布呈白色,死白,和医院的白相同,有种脆弱无力感。

它是竖着的,这块布上的所有字都是竖着的。

整块布一看就知道是从教堂买的,除了圣名为墨迹,其他字符皆为机器缝纫。

上网查圣名也没有得知任何相关背景,只知道这个圣名出了教会,现任教皇也叫方济各。

这种事情大概没有原因。

我都忘记了我自己的圣名叫什么。

教母给奶奶的清单表里没有我的名字,他们说我大概叫玛丽亚。

但我的圣名绝对不是这个,因为记得。

当时年幼,期待自己被赐名为玛丽亚。

不是。

所以记得,我不叫玛丽亚,也不会是玛丽亚。

但我善良。

像一些人心中永远在讨论的本质,有缘由无感情的善。

在哭泣时明白,自己比预期的更纯善。

......

这样的例子在接下来几天还有很多。

我一直哭到吃饭。

房前立起棚子,向上看,不算透光的绿色工纺布遮住逐渐昏黄的天。

我的姐姐在右手边,大约摆了八九桌席。

我们吃饭。

二伯在招呼喝酒,父亲和我不在一桌。

没什么好讲的,菜色有荤有素,毫不忌口。

等到吃完,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该入棺了。

......

记得我讲过乡下有坟路。

我去那里扫过墓,我的阿太,父亲的奶奶。

小脚婆婆,死后烧成灰葬在地下。

我以为我们会葬在那。

太婆,爷爷奶奶,伯父母,阿哥、姐妹和我。

就葬在泥间的路上。

我错了。

他们说这样对死人不好。

后来不再有谁这样下葬。

没谁知道“他们”口中的“这样”是怎么样。

......

堂房被清理的空无一物。

无法挪动的靠墙长台,没放任何东西。

除去作为妻子的奶奶不需要带孝,三代堂所有人腰系绑带。

白色的长带,节打于右腰。

子世代头系白布,穿白衣,孙世代带蓝帽,末世代带红帽。

也就是奶奶的外孙、外孙女带红帽,我带蓝帽,父亲带白巾。

按家庭常识来算,父亲是爷爷三个儿子里最“孝”

的那一位。

左肩带黑色袖章,子世代的黑色袖章另别有白色的花。

整理完,教母给我们的绑带点色,笔尖晕开艳红。

拿来等高的板凳,放上长条的木板,将棺材架上。

棺材内外使用廉价布料,没有半点特殊。

再将灵台搬于大堂,隔断前后,外人不得随意进入。

台前放置遗像,点亮白烛。

天主教没谁烧香。

烛离遗像半掌,一左一右尺寸很大,到下葬也不会燃尽。

此致,准备工作基本完毕。

神父说,可以入棺了。

......

神父教母念圣经,大伯和父亲将爷爷搬入棺材。

接着拿来早已收拾好的衣物,放置其中。

我们洒圣水,重复一小时前做过的事情。

不知原因,我仍旧没有看清爷爷的脸。

推测自己根本没有想仔细将他记入心中的想法,哪怕看清也很难记住。

我在哭。

很多人在哭,大伯母哭丧。

她假哭,有些事情从她成为伯妻后就必须学会。

诵经声混入嘈杂。

亲戚们从门外到灵台前再到棺边,一个接一个洒圣水。

奶奶没来旁观。

老人不该观摩这样的痛苦。

......

二伯的妻子脑袋有点不正常,仪式期间她一直往角落里挤。

不是辱骂,她的行为一直让人找不到逻辑。

据传是因为二伯年轻时一次出差,太久没回来,她的想念和担心变成了疾病,落下点痴傻。

他们没有离婚,生活里也少有吵架。

没人明白二伯为何忍受她的妻子。

也许因为爱,也许因为同情。

遗传爷爷的低力气,他成为电工,厂里做了一辈子,是三子中成就最低的。

这并不妨碍什么。

他身穿白衣,头带白巾,做着他要做的事情。

我想,如果没有遇上足够改变人生的意外,他会保持低欲望生活到老,平和且懂得谦让。

入棺仪式的最后,他和大伯一起盖上了棺材。

......

蒙面布还在,盖在棺材外。

停止诵经后,大伯扔来两捆稻草。

棺材两边一左一右,觉得不够,又多扔了两捆。

将稻草铺开,过去的床就做好了。

夜晚冷,找上几床被子,铺上,这就是床。

女人在左,男人在右,我们坐在稻草上,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棺材。

灵台左右的白布刚好隔绝内外,大门敞开,冷风倒灌进来。

我们就这样坐着,期间不看手机,我们坐着。

靠墙长台放了一次性水杯与水瓶,我们喝下一杯又一杯。

这没能带给人暖意,看看天气,最低温度零下三。

我体热,没觉得太冷,坐的位置离灵台最近,挡风。

姐姐坐我左边,我抱着她,手与手相连,好似这样就能证明许多事情。

......

子辈需要连夜守灵,我们不需要。

出于礼节,早四点放炮。

第二天不用太严的礼节,大堂姐六点上班,堂哥送她走。

至于我,四点放炮时醒了。

睡边上的奶奶也醒了。

一直熬到早七点,我起床,发现稻草上的被子不盖拿出去晒了。

吃完早饭,我坐在稻草上,等到八点叫姐姐起床。

期间目睹二伯母从右边稻草爬到左边稻草,直爬过棺材底,还解开了许多稻草的捆绳。

我的外甥太吵没在这里,外甥女很晚才跟着妈妈起来。

整个上午我几乎一直在灵堂,坐着,没有看手机,没有和谁玩游戏。

下午同理,几乎整一天都呆在灵堂里。

不是出于什么的信仰或愧疚,不需要。

我没有任何话要留,思念低到了可叹的程度。

哪怕这样,我也坐着。

所以说,我远比过去认为的善良。

......

也不是整天没有娱乐。

傍晚,他们回来,再次铺好被子,我们坐着。

打开手机,随随便便就能明白,俄罗斯在很短的时间里攻败乌克兰。

吃完饭,我坐父亲边上,两人在简陋的床上讨论乌克兰惨败的战况。

期间记起自己用完鼻炎药将车钥匙落在车里的事情。

赶忙跑出去只得到一个显然的结局,车打不开。

那台老爷车,从副驾驶开门不出半分钟就会自动锁掉。

父亲善于交际,他有开锁的朋友。

哪怕这样,两人间的气氛还是比几分钟前局促。

我起身,和姐姐们坐到左边,开始了晚间守灵。

......

事情比昨夜轻松许多。

大伯和父亲开始讨论过去的事情,我们听。

开始是那段吃不饱饭穿衣破烂的时代。

开学带一袋红薯,每天回家还要割草。

野菜不到季节见不着,粮票换的少,红薯吃得整月整月胀气。

这段时光持续至父亲中学结束。

在此以前,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蒜炒肉。

某天。

这种事情得用某天起头。

某天,他们发现饭怎么都够,明白一个时代在眼前结束了。

乡下这栋屋子是大伯结婚时所造,周围没什么人家,更没有右侧二伯的屋子。

那年父亲十六,累死累活帮着搬砖添瓦。

后来他们各自生活,父亲去深圳,再到钢厂,赚的钱凑个一万就能付北京大院的全款。

那些年他们住上海,直到钢厂倒闭,一切幻想如同泡影。

父亲后悔在钢厂工作的几年没贪。

那些贪污贿赂来钱的人如今都当了官。

他说,自己没那个心,也想以后有个好照应。

所以现在他穷。

他想过当狠人,也认识很多狠人,但他没有做成那样的意义。

父亲一直有能力,他说他当上警察的这么多年就没遇见敢蛰他的刺头。

说来惭愧,作为他的女儿毫无这股拼搏的能力。

......

随大堂姐回来的还有我的外甥。

我不喜欢小孩,无论男女都不喜欢。

纵然成长是人生必要,我还是无比厌恶这群不自知的小孩。

我的外甥算是典型,他的母亲完全宠坏了他。

他今年六岁,仍不习惯吃饭拿筷,吃完饭时不时用手扒一两块菜。

顺便一提,大堂姐的丈夫是个赌博的软男。

他的母亲为了攀好大伯家庭几乎要和儿子断绝关系。

实际他们也确实离了婚,等孩子什么时候到了年龄再提。

出此等原因,我厌恶外甥远比外甥女多。

外甥女是二堂姐的女儿,二堂姐和她的丈夫谈了十年恋爱,两人一同进过军营,感情稳固的能预晓双方年老色衰。

小外甥女很正常,除了某些时刻的挑食和贪吃,都会听话。

外甥和外甥女以兄妹相称,如同我们。

我们,孙世代五人,大堂姐、二堂姐、堂哥、姐姐、我。

关系离得即近又远,落落大方相处却也不会挂念对方。

五个人,五块距离,二十种态度。

我并不看好外甥辈的他们。

我猜我的外甥不会成长为多好的人类。

脾气倔,不懂谦让礼仪,什么都要顺着他的心意。

许多时刻,我盯着他来回奔跑的身影,想要以完全痛苦的方式掐死他。

我低头看手,随即放弃,觉得没必要。

很多事情都没有执行的必要。

只是诅咒他,很久很久。

......

第三天四点,放炮,我们起来。

今天是葬礼的最后一天。

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守丧礼仪。

至于我们,天主教。

信圣经。

圣经写很多事情,神死后在第三天重生是故事之一。

所以我们第三天焚烧尸体。

一边求人到天上去,一边把人埋进土里。

这就是我们干的事情。

......

我们起身,穿戴好行头。

坐在稻草上,直到天明。

有人为我们送来粥和咸菜,对方是爷爷的弟弟。

只喝下一碗,晚点时间还有包子和油条。

吃完,最先到的是送礼的乐队,紧接着是教母,其后来的是神父和一群教友。

原本属于父亲的玉石十字架项链搭在遗像上,父亲再也用不上它了。

灵台正中是基督受苦像,铜质成的十字架,耶稣的头倒向左方。

奶奶坐在灵台边,白布将亲戚和我们隔绝。

有人开始念诵经文,我们跪地。

弥撒。

这种弥撒在教会中广为人知,只是他们用本地的土话念,我脑海中对其的翻译比白话慢上两三个节拍。

在大堂内的所有人跪地,虔诚或不信。

我属于两者中间,时不时口里跟着他们默念经文,即不信又虔诚。

......

父亲以前讲过个事情,他在一间旅馆里遇到的事情。

当天是秋季。

他所住的房间格外阴冷,那个时候空调还没有普及。

往前台走,要加盖被子,听见二楼传出尖叫。

女人的尖叫,毫无征兆。

前台和经理一并上楼,发现她张大嘴巴想要吐出什么东西。

问对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指了指某方向的一间房间。

还没多说几句,女人下意识逃离。

于是几人进去,发现房里没任何东西。

但有人感受到了。

父亲没有太细讲这个故事,仅表示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灵魂这种东西。

他后来还和那间房里的灵魂骂了起来,原因是第一次沟通出了问题,没有在指定时间烧指定的东西。

灵魂还说,烧东西不值钱,经文才值钱。

他们真的请了谁过来做法念经,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也因为这件事,父亲一直相信世界有灵魂。

但他只做自己,他同样相信必定。

这也是他不过信天主耶稣的原因。

......

入棺仪式前,教母塞给姐姐一张有关天主教做丧的纸。

上头大部分写的弥撒。

我姐没怎么看就又塞给了我,于是我翻开纸张,只有一页。

上边写的字和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没有太大不同。

天主教提倡轻思念,宣传弥撒对死者的力量远远高过个人的思念。

如果亲人对死者的思念过深反而会让死者错过上天堂的最好时机。

我不评判对错。

对此我确信一件事情:

——活人受不起死人思念的。

我曾在某篇文章里写过一大段相关的话。

死人想找活人很容易。

活人得到死人的消息只会发疯似的寻找。

所以活人受不起死人的思念。

守丧的两天夜里,我没梦到任何东西。

奶奶说爷爷很胆小。

我觉得,他这种没意识到自己死亡的离世方式,是对胆小鬼最好的礼物。

......

弥撒开始前封棺。

当时早饭刚刚吃完,听见奶奶大哭。

她用土话说,老老头你怎么就这样走啦。

明明说了不要化验了,你偏化验。

化验完瘦了好几斤都没力气。

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

我上前。

今天我的职责主要是陪侍奶奶。

于是我进门,看他们在棺材尸首位置割出一个方口,人透过窗口,刚好能看见死者。

我只来得及大概看见个轮廓,神父就把割出的小窗闭合,用胶带缠好。

我失语,转身,掀开白布,蹲下握住奶奶的手。

看见眼泪就用纸巾擦,温和又仔细。

就这样,我错过了看爷爷容颜的最好时机。

......

期间姐姐和二堂姐讨论问题。

有关灵魂和记忆,姐姐问我:

“你相信人死后就没有了,还是从他死亡后的那一刻,下一个新生儿就是他。”

我说,“我信轮回。”

“就是你相信人是有来世的是吧。”姐姐说。

“我相信人从诞生开始直到死亡是件固定的事情,人死亡后就会回到过去继续,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不然你怎么确定,你就是你。”

弥撒开始,我跪地。

......

我向一些人说过这个事情。

解释下,“一些人”不包括家人。

这件事很玄学,也很令人吃惊。

我曾许多次梦到过未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并非只有几秒钟的照应,是整场梦境都是自己未来某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一般这种遇见是几小时,有时是两三天内必定发生的的照应。

记录员就是自己,我在过去的梦境里用未来自己的眼睛看未来的现在发生的事情。

我跪着。

我有一种预感,这次事件我同样看见过。

还没到连接记忆的记录点,我找不到对应的区块而已。

这算是种难以启齿的能力。

类似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不下十次。

第一次预知发生在十岁,教堂进修的三个月前。

某次梦中遇见教堂的门口,许多板凳累在西式长柱子边,一位老大爷翻着账本正在记账。

里面有家人捐赠给教堂的一小笔钱,大约两三百。

我后来真的在进修结束的当天早上看见一个与梦境里大差不差的大爷。

梦境里我看不清对方脸的细节,我看见大爷时同样没在意他的脸。

上面写着爷爷的名字,他捐了三百块钱。

......

大概因为这些梦境一个一个的被未来验证,我有时会愿意相信自己或许是有点特殊能力。

这不代表我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或者某电影的主演。

梦境并不可控,我做有预知性的梦,我做无预知性的梦,我做毫无现实逻辑的梦,我不做梦。

预知梦大概只占总梦境的百分之几。

不过这些事听起来实在假作的很,我就将其当做自己的设定。

什么叫设定,比方说:

过去父亲讲姐姐诞生的事情。

父亲说那天他头晕昏昏的。

他和小朋友们闹,感觉一阵不对劲,回去时看天空,一颗流星划过。

晚上爷爷说人要出生了,他赶过去。

从夜晚一直坐到凌晨,意识模糊中喊对方名字。

xxx。

谁是xxx?

父亲醒来,哦,那是她女儿的名字。

于是姐姐叫xxx。

父亲说姐姐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姐姐觉得好笑。

这个故事是姐姐的设定。

别人也许相信,可惜实在没多少信服度。

我上的职校就有一位老师和她同名。

这些被称作三次元的人的设定。

空闲时人总要有点谈资的。

......

我曾尝试想象自己死去。

闭眼,意识包裹住白天。

入棺,被人挪动,听他人悼念。

睁眼,想象失败。

在未见证以前,我可以顺利且逻辑清晰的想象自己死亡。

现在不行,不知过了这几天是否可以。

我盯着棺材,无法将自己带入方盒。

索性放弃。

......

念经一直持续到十点多。

期间停过一次,到这里的亲戚根据辈分佩戴帽巾袖带。

十点半,午席开。

吃面,伯伯、父亲他们在棺边吃饭。

我们分开。

殡仪乐并未停下。

等我们吃完,正式的送告仪式开始。

依然是诵经,大伯娘哭丧。

神父让亲戚轮流跪拜。

他们一般是三拜,不信天主的鞠躬。

父亲他们需跟着磕头,直到所有人祭完。

接着洒圣水。

当我见到父亲跪倒在灵台前,我吸气,泪水流下。

我看着他,心里一种说不出口的悲恸。

不是为死人,是一种对活人的伤感。

也许因为他是我爸,所以对待的态度远高于其他。

我没想其他,正如同之前的哭泣。

我想不出其他。

......

吃完面回棺边之前。

有段时间,我站在大堂门前。

光照在遗像上。

分辨不出爷爷生前的样貌,反光晃眼。

整个框面光亮的如同瓷面。

基督像在遗像正前,玉石制成的十字架项链闪的刺眼。

明明就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清。

我就明白,什么都不剩下。

他走了,不会回来了。

我的爷爷。

......

做完这一切,大家伙退出去。

排成排,通过血脉分开。

主持身穿白色制服,佩戴不明意义的黑肩章。

她拿话筒,以土话发言,表示追悼会开始。

我们鞠躬。

一鞠躬。

二鞠躬。

父亲将自己对折,背影和白衣使人看不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三鞠躬。

我们站立,搬离灵台。

奶奶捶地,我牵起她。

抬棺,堂哥和我搀扶奶奶。

殡仪乐起。

听见哭嚎,我一并哭泣,没想任何事情。

到村口,载宾的大巴和面包车。

念经的人口中从未断停。

奶奶离开,我们上车。

去往离这最近的火葬场。

......

面包车里一共十五人。

子世代三人,孙世代五人,大伯二伯的妻子,两位诵经人,司机和殡仪主持。

我坐在中间,背对所有家人,最后一次哭泣,难以平息。

找不到能托付的人,手边空无一物。

下车前才堪堪止泣。

中途听见父亲对爷爷讲话。

“老爷子过桥啦。”

到地方时发现一并过来的还有五六车。

同样的车到同样的殡仪馆。

后面是坟山。

我从面包车上下来,大伯们将棺材运上动台。

目送棺材离开。

拿着开好的发票,我们等待。

直到有关人员送来白色花圈。

......

告别厅前的空调机箱戈戈作响

嘈杂且没有规律。

我从姐姐手里接过基督像,并不沉重。

繁杂到看不出走向的花纹布满十字架,我握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门口叫号。

二十二号。

我们进入。

大厅空空荡荡,穿过中间走廊。

走廊向左边延伸很长,向右边延伸很长。

完全不懂的设计理念充满整栋楼房。

很快,我们见到爷爷的棺材。

推入火炉之前,我们洒圣水。

棺材的小窗被打开,诵经者取下死者的蒙面布,交给大家。

父亲一定要我们说点什么。

我上前,依然没有看清爷爷的脸。

洒圣水,边洒边说一路走好。

只有这一句。

我根本不懂得如何与死人告别。

......

火炉房前的走廊有灰蒙蒙的西式柱子。

从柱子处再往前看,是有花木草坪的小院,内含空瓶和抽完的烟。

走廊尽头的门上贴有标语。

“同志您好,请到休息室休息。”

同志,对我而言很老的词汇。

不知为何,看见这个词的瞬间想起了苏联。

同时想起的还有乌俄战争,思绪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家人们挤在编号为二的窗口前,目睹尸体的进入。

房间里,每个炉房上方都有的滚动显示器循环播送相同的一条:

——江西南方机械制造厂

往下是号码牌:

——2号平板炉

还未记住房间的构造,尸体就已推进火葬的房间。

......

我们离开,经过写有同志的墙面,到休息室休息。

更准确点,等待。

得知不同家庭做孝的方式,与我们之间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我将基督像给二伯,出去时看见正对火葬场的坟山。

别再说坟头疯狂偷吃贡品了。

根本没有坟头。

买块墓碑都要一两万。

墓碑占领了那座山,原来有那么多的人....

我吸气,吐气,眨眼。

那天有风,也有太阳。

父亲立在门外,手里的烟一根又一根又一根又一根的燃烧。

门右边有带甘蔗吃的人,不知是习俗还是不孝。

前方更远处有人放炮。

我们也将这样做,还未到时间罢了。

......

那天,等待厅里有位遗像很年轻。

男性,大约三十几。

这种年轻属于,如果活着,人们将在未来年岁里很少次数的觉得,他还年轻。

人们讨论,将过去和现在对比。

发现在死者相关的福利上毫无提升的事情。

有人提到乌克兰,提到台湾,提到未来。

普通人能做的仅剩为战争默哀。

......

等待持续了大约一千八百秒。

等同三十分钟,以秒计算能凸显时间。

它们像大箱子里细小的针,数量多却没人认为它们多。

简单来讲,时间到了。

我们站起,连接火炉房的窗口送来红纱包裹的骨灰。

骨灰盒放在上面,拿来装爷爷骨灰的盒子光看着就明白很沉。

当然,拿来装骨灰的总要比普通盒子沉。

很少有人希望自己死后的重量轻的飘渺无感。

所以骨灰盒沉重,沉到让人怀疑是否有谁在盒子里放了钢铁。

长子提盒,大伯双手捧着。

按照礼节,二伯拿遗像,父亲拿十字架。

我们跟在他们后边,队伍维持一种已经被破坏的平衡。

很快,我看见两枚炮仗放在车前车后。

嘭。

嘭。

车子启动。

.......

相同的路,诵相同的经。

一来一回。

过长桥,听见身后殡仪乐照旧吹奏。

他们乘篷车, 人坐在车棚里面,其上还有花圈。

下车后,整个队伍在太阳下行走。

热不讲道理,平等且均匀的摄入,升腾。

瞟一眼手机天气APP,最高气温16℃。

路边的花正开。

春天。

这是今年第一次意识到季节的替换,明明前夜还是冷飕飕的。

向前望去,和去年没什么不同。

我对待花和春天与其他事物季节并无差别,觉得日子也是一样。

人该怎么过怎么过,不被道德秩序束缚。

不考虑过去以后,人才能如世界般自由。

......

下午一点半。

回大棚里的第一件事是喝红糖水。

奶奶看见骨灰照理崩溃。

一种必定,人老后没多少事物属于自己。

我蹲下伴在她身边,面前的一次性纸杯铺满桌面。

按大人物的眼光看待,过度浪费。

不喜欢水甜,亲戚围满奶奶后去找白开。

发现没半点在屋内。

到二楼,二堂姐在烧水。

外甥女没有睡醒。

有时候,思维定势的大人很难理解孩子的没心没肺。

他们与所有人都能一刀两断,沉浸在自己的设定里。

这是好事,没有关系。

愿意相信虚幻很不容易,这需要骗过自己。

孩童阶段是人生命的开端,自己就是自己。

直到他们某天抬头,直视月亮或者太阳。

伸手,发现怎么也够不着,最终被迫理解自己不是什么都做得到。

继而转向平庸,直至死亡。

......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再次起身。

到村口,面包车被人说太挤,我和姐姐上了大巴。

透过车窗,我望见从远方飘来的黄纸。

朝前,载着殡仪乐队的篷车里有黄纸向后纷飞,能猜出来是有意而为。

我意识到什么。

我想,我是对的。

人生只是场轮回而已。

这段场景像一块胶布,连接虚幻和现实。

我见到过。

我很想大喊,我见到过。

这一切,包括挂有白布的灵台,棺材的插花员,殡仪馆,等待厅前咯吱作响的空调机箱,手中握的十字架,火葬前洒的圣水,那道标语,破旧的西欧走廊,这一切,这一切!

我轻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并且知道这一事情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

我眨眼,身体绵软。

车开到了一条过去永远直走的路。

今天不是过去。

场景转换,车拐弯。

不是墓园,不是山岗,那里是乡村安息堂。

所有下葬里,仅次于裸葬的便宜地方。

......

如同特殊镜头。

我和我姐被拥挤的人流挡住,另一辆车早已到站。

他们进入,我们停留。

丧葬全程的连贯,“啪”的裂断。

我好似听见这样一声。

下车,区分内外的伸缩门将人与人隔绝。

“疫情影响,这里满员。”

他说。

门卫是个年轻的大爷。

......

大爷无论怎样年轻都是大爷。

请求无果后,我在拉门的夹缝里拍照,效果空旷无比。

好似门外才是被囚禁的一方。

那里有炊烟,向上,富有哲理。

我们把帽子和袖章撕开,倒入垃圾桶里。

好似这样,死人的思念就离我们而去。

他们只进去了十分钟左右。

出来时不再有念经声音,上车前他们也将行头褪去,不留下任何痕迹。

离去,我没有问任何事情。

反正也不是永不再来这里。

人生中总有些事会阻挡其他人类行进。

这是其中之一。

......

回来时已经临近三点。

入屋,光透过绿布传递至此,整个发青。

房内摆着圆桌。

有人热了早晨的包子,随时欢迎有谁想吃。

我拿了一个,囫囵塞入嘴中。

买入它们时用的批发价位,难以好吃,表皮并不蓬松。

我就这样坐在房间的床沿,等待。

三点十分,开始做最后一次弥撒。

分成了上下两部分的弥撒,上半部分我并未参加。

很多人挤在房间门口观摩,神父领头,女性和声,两部声音像咬尾的蛇,每句话的最后一词是他们的相交点。

念完,他们起身,拿起圣水向外门走去。

外门洒完,他们走向二楼,再从后院回来。

念经的声音从未断停。

将死者生前的屋子洒个干净,心理上就不会有恶魔靠近。

最终他们回到原地,原本观摩的人群在他们走动时早已散尽。

父亲要我跪下。

我跪下,和他们一并念经。

我不懂得礼仪,也不懂得禁忌。

我念,口齿不清。

姿势标准的争气。

心灵问我,你是否信仰基督之名。

我回答祂,自己从未相信这一名义。

若神真的全知全能,看我们的祂该多么无能。

我曾在圣经历史哲学一书里看见有关末日的解读。

并非网络广传的7年大灾难,更非2012。

大概意思是,在基督带领世界重生以后的七天是至福,七百个七天之后福气送尽,再过七天就是末日来临。

并不准确的描述,我没找到我看的原文页数。

那段文字里有很多的七,很多很多的七。

解读说,没人知道这个天是多久,时间在神身上并不唯一。

也许末日早已来临,所以当人类真的有了上天的能力,发现天上没有任何东西。

我们必定抓不住他们。

就好像幼儿奔向日月,他们做不到太过伟大的事情。

......

弥撒结束时做祈祷手势。

头,左肩,右肩,合十。

我没有合十,单纯的不愿太过相信。

弥撒结束后就是晚宴,更正式点叫送宴。

一共十七桌,最后只落满十五桌人。

一百五十余人,余留三桌。

正常来讲菜品留两桌,可丧宴不可十六,音似寿落。

于是剩下三桌,明天还有人会来。

看桌上的饭菜,油水多到溢出来。

追悼会的终末,主持草草将话说完。

在其他人的葬礼上我听过这段话。

从开始到结束,没有半点不同。

于是不再有其他幻想,低下头。

等待夜晚。

......

吃过饭,流程结束,亲戚离开。

收拾完碗筷,大棚拆除,外甥站在外。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

当二堂姐拉住他时,我回屋内。

奶奶躺在床上,翻动账本,花费三万。

记载的本子封面图有圈,里面填着丧。

翻看,和其他账本对比没有不同。

很快,我跟父亲回家,没有与奶奶说。

明天还需回来。

我躺上车的座椅,父亲开车时摇下车窗。

风打在脸上,耳边声音胡乱混杂。

记起午时送完骨灰的路上,姐姐说:

“再也没有爷爷了。”

“哦。”我开口说话。

我当时没这样回答。

我没回答。

......

接下来的两天无非是从家到乡下,两点一线,十分钟距离,没有记忆点。

乡下,粥、面、饭,回家。

奶奶还是那样,口中总出现有关爷爷的话。

莫名的虚无和不真实。

其实就算没有发生这件事情,落寞也总会在奇怪的时间里找上我。

——knock knock,看看谁来啦。

——谁也没有!

——恭喜你,答对了!

——因为我就是空气人!

类似这种。

自己同自己打发时间,我确实容易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的区别。

对未来没有期待,对过去没有向往,无欲无求低欲望。

它们不算健康的人生方向,但我选择继续用脚行走。

很简单,只有这条路。

如果拐弯,会看见安息堂或者别的地方。

没有天才或蠢才,没有高尚或卑劣。

路就是路。

有时,我停在红绿灯口,看见往来行车无视自己奔腾而过。

你无法理解的事情在他人眼中同样无法理解。

哪怕你和他人构造完全相同。

这让自己知道,你就是你。

你与别人没有不同。

......

周日晚上,二月二十七。

明天上学,翻看班级群,劳动周。

这意味着我不需要在每节课后找人借笔迹。

哪怕是职校,请假两天也会多很多难以理清的事情等着处理。

劳动周是由班级为单位的打扫校园。

一年一次,以培养劳动教育为借口的浪费学生时间。

是门课程,请假不参加也能得优。

很多人喜欢,很多人讨厌。

不过没事,学校嘛。

该呆着还得呆着。

同一个地方呆五年,大部分人会在这里呆出茧,不记得这段记忆怎样度过。

在学校有非常值得一提的好处。

这里没有谁年超八十岁。

切回账号,十点,我开始书写。

写了很长时间,直到发现这篇文章的长度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想。

放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

二月二十八号。

明天是爷爷头七。

......

上学。

时间线回归平常。

我问同窗,老师有无告诉你们请假的原因。

得到的回复自然是没有。

想象。

xxx(请假)

与其他原因一视同仁,不因死亡改变书写结果。

说起来滑稽。

如果不说,有谁知晓请假原因的类型能是丢失爷爷或者丢失手机。

本质也不过是丢失贵重物品,自己明白对方都再也回不来。

区别在一个是物,一个是人而已。

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已经擦去,我告诉他们也许明天我还要请假。

会有人问原因,然后再告诉他。

能不能博取同情,不知道。

我说实话,我高尚。

......

九点钟,行政楼一层。

聚集在名字叫植物综合实验室的大教室。

实际是连电脑都没有的废弃教室。

我们入座,听后勤主任发表感言,领取衣物。

我和同学一并被分配在此,与那位二月二十二丢了手机的她。

在这里打扫的一共四位,两男两女。

一位班长,一位初中同学,一位值得同情的搭话对象,我。

自愿在四人排名中列为最后。

我知道这里我梦见过。

我拿起扫帚打扫,努力回想还有什么在等着我。

......

记忆里的我没有穿马甲,只向前看,单向前看。

马甲上写有“立德辅道 学思践行”

纵列两道,上下对齐。

可lì dé fǔ dào根本不是成语。

这说不通,难以理解的私自组合。

字与字与字与字的缝隙里塞满了不可描述。

学校对标语的奇怪追求比不得“同志”吸引我。

如果你喊我“товарищи”或“达瓦里氏”,我会在三秒钟后回头。

......

接待我们的是位阿姨,看上去三十多、四十出头,明显烫过的卷发,长相还不算老。

不过和母亲相比,皮肤枯上不少。

毕竟没多少人像母亲一样四十六岁叫自己三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买新的保养品保养。

她自己一个人,可以这样去做。

我理解她。

阿姨领我们到她的休息室,顺便说明剩余工作。

她的工作等级比宿管高上不少,但仍然服务基础后勤工作。

这栋楼也被称作园艺楼,顶楼被前代校长称作空中楼阁。

上面种花栽树,在市里评过奖。

即使这样,我们的操场还是泥土,整个省里唯一的全天然无公害操场。

没有塑胶跑道,没有人工草坪。

庆幸的是,操场无需我们打扫。

被安排的工作无非是扫土浇水,整理楼道办公室。

我们干活,不出一小时做完了上午的全部工作。

休息室休息时,阿姨说想出去就出去玩,可以带手机过来,她不会和任何人说。

“谢谢。”

有人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谢谢,我没有说。

......

中午,吃过饭回教室。

一股厕所的氨味,大家习以为常。

起因是去年某天,班主任突发奇想,让周末留校同学将教室刷漆。

学校的油漆里混着大漆,散发出臭气。

不明白三位同学忍耐了多久时间,白色的劣质油漆涂抹上墙,粉刷干净。

某周一,我们上学。

本想集体抗议,刷漆的三个人不干,说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他们忍受的比我们要多。

只是谁都不清楚这股味道会持续多久,更没人想到这股味道能在寒假过后继续大放异彩。

相比寒假以前,味道不减反增。

为什么知道,因为寒假后第一个进来报道的人是我。

打开门时,一个早有预谋的玩笑冲出教室,我干呕。

还能怎么过,凑合着吧。

......

午休时间已到。

课桌背后一直有人喊叫,单纯的嚷吵。

他找他能找到的任何对象倾诉。

丝毫不知这对睡眠产生极大影响。

那种不自知的人是世界疾苦,我要求他闭嘴。

他不听,对我的三句话里两句是辱骂。

让这样的人去做巡查,我觉得安排工作的人有严重问题。

视力和智力双重上的,这样的人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安排最轻的活,抱怨最多。

自怨自艾,不懂得寻找问题。

我讨厌他,我起立。

左手边是班长,名义上共同劳动的伙伴,我向他提出问题。

中午能不能去休息室休息,他表示你想去就去,我离开。

离开这个气味恶臭空气混浊的教室。

没有去阿姨的小房间,我来到公共休息室,那间早上集合的地方,植物综合实验室。

窗外有鸟鸣,能分辨得出是布谷鸟还是斑鸠。

我趴下,安静且舒适。

此后的一周我每天中午都在这里过。

......

下午,班长找人拍照。

四人卫生小队无一人躲过。

我喜欢摄影风景,讨厌对人拍照。

我不在乎谁的样貌,人与人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的任务,看着他将照片提交至班级群。

将鸡毛掸子扫过最后一间办公室,任务完成。

剩下两小时,我在书中渡过。

两包打印的胶装本,加起来五十块钱,七百页出头。

一本《阿什莉》,一本《马国》。

两本书都是看过的书,没有出实体的原因很大部分在于已被封禁。

加上前文提过的《淋》,三文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

能从头到尾日夜不息的翻看,看多少遍也不会厌烦。

我在书中渡过,直到有人回来。

两点四十五分,跟着对方回教室上班会。

班会,又称班主任扯皮大会。

期间说的事太多,一句话就能讲完,所以算了吧。

......

班会完就是打扫,打扫完就能放学回家。

没有其他选项。

回家后在厨房见到父亲,红烧萝卜里加青菜和干肉。

非常多的萝卜。

一道菜,吃的时候咸了些,搭饭很上胃口。

不因为穷,周末两天吃腻了宴席,油水过厚。

吃完饭我上楼,发现这几天没有做过梦。

梦越来越少,幻境融入现实,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如果人生真的是轮回,鼓励追求未来又有什么意义。

时间洪流总会到来,成就归属世界,人终湮没。

......

三月一,爷爷的头七。

没有休假,没有祭拜活动。

听姐姐说,我们五七再去安息堂扫墓。

不知五七祭拜的习俗出自哪本书。

五七,五个七天,三十五天。

圣经写耶稣在重生的第四十天升天,所以我猜如此祭拜的原因跟天主基督并不相干。

前天听父亲说安息堂是从镇子上搬出来的。

现在那里要开乐团,安息堂还得让位。

毕竟是缴纳两千块就能买两个盒子位置的地方。

骨灰盒装在不锈钢的铁柜里。

稍微幻想一下。

一个一个被墙隔开的狭小房间,里面全是柜子。

也不知是几家人合居的大铁柜还是做工简陋的保险箱。

大概不会很漂亮。

这就是普通人的归宿,满是铁柜的楼房,一块又一块方型铁格里摆着千奇百怪的木头盒子。

直到家属死完,死者交不起钱,骨灰被人抛入荒郊野外。

这就是幽魂野鬼的由来。

......

那天谁也没回来。

对家庭来说,没有意义的日子是不会有日期的。

哪怕爷爷头七。

父亲也是,他要在高速上值他的班。

一个月中大半不在,我回家时没买晚饭。

打开柜子,找着一周前二月二十二日买的一包半薯片,我吃完。

劳动很累,躺床上吃完薯片精神迷迷糊糊,渐渐睡着。

一天就这样过去。

劳动周在学校忙活,带手机只为了写作。

生活永远单一,除了意外写不出好东西。

这篇文章实在太长,忘记时间写了多长。

我原本想在三月一日时写完这篇文章,醒来后已经凌晨一点,所写内容不到流程的一半。

现在终于写完,我也就放下笔,早点休息。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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