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这个劳什子观中的最后七天，方元闲来无事，决定久违地写写日记。
研墨，起笔，方元从床底找到那本破旧的纸册，自第一页开始写道：
今天是为老女人守灵的第一天。
灵芸那妮子，今天久违地来我院子里坐了坐，不过什么也没说。
文静点好啊，就是脾气太大了。
我就说了句【稀客啊，一年都看不见你一次进我的菜园子。】
她转头便把我的篱笆全给我拆了。
我晚上躺在院子里听风的时候，才想起我那头猪最喜欢啃篱笆上开的白色小花了，但现在篱笆没了，猪也没了。
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真不好受。
欸，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
今天是第二天。
昨日睡得并不好，我总是在想我忘了什么。
最后听见竹叶破风声，我才想起，我昨天忘了给老女人守灵了。
啊，造孽啊，师尊。
你就当我缺勤一天吧，就跟以往我不去论道一样。
今天去坟头的时候，看见那香火没断，我就知道那妮子还是心地善良的。
这就足够了，至少她当观主，不会祸害人间。
写到这里，才发现这本册子第一页有浅浅地一层撕痕。
奇怪了，我明明从来没用过啊。
......
今天去上坟的时候，遇见那妮子了。
我寻思上坟怎么不带烛火呢，但我不敢问。
我害怕这妮子把老女人的坟头掀了。
结果她走了，我才从一旁的草里发现了一朵凤仙花。
真矫情，既然献花了，为何要藏在草里。
回来的路上，我才想起来，你是喜欢这花，以前经常别在头上跳舞来着。
奇怪，你才走几天啊，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你为我跳过舞吗？还是我以前在梦中看过。
说到底还是灵芸这妮子细心些，老是带香火来看你太俗气了。
你毕竟也算半个仙女了，能在空中飞的那种。
不知道下一次凤仙花开的时候，你能飞来我的梦里为我舞一曲吗？
玛德，有点想你了，师尊。
......
昨日写得太煽情了。
所谓日记之类的东西，还是不要把这些扭捏的感情写出来为好。
我害怕我死后这册子会被人拿来当话本看。
今天在上坟的路上，看见了一旁的泥土里有不明显的几个脚印，小小的，很熟悉，但被雨水沁得模糊。
应该是灵芸那妮子踩的吧。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匍匐着来上坟。
.......
今日被小师妹揍了一顿。
下手真狠啊，明明只是问她为何要四足行走的。
不过灵芸真是长大了。
我还是下意识地以为她还是个只会抱着我腰撒娇的女孩，结果现在可以一拳打到我天灵盖上了。
嘿，这也许就是养成的乐趣吧。
想到这里，感觉身子骨都不疼了。
......
今日浑身疼，没办法给你上坟了师尊。
久违的在床上躺了一日，想了很多，许多以前忽略的细节涌上脑海。
那妮子，原来一直都这么努力，是我太轻视她了。
哦，对了，今日她还来看我了。
抱着一瓶药酒，牵着我跑丢的那头猪。
原来是去找猪去了，怪不得前几日难寻她。
......
今日是最后一天了，身上的疼痛已经好了。
师妹今天很奇怪，一直跟着我，感觉温柔了许多。
这样看来，我还是喜欢她生气模样多一些。
我重修了猪舍，将我的宝贝猪又迁了进去。
我告诉她，帮我养养这猪，辛苦你了。
她说养猪比养人简单多了。
我寻思她应该没说我吧。
最后一次和她一起看了夕阳，我觉得是时候结束了。
上路吧，寻路旅人。
……
说是行囊，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灵芸遵守了承诺，将观中的尽数钱财都折作银票塞进远行的囊包里。
现在，日薄西山，该方元遵守承诺了。
“什么？一共有什么多？”
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大师兄傻眼了。
观中的财钱折下来，共一千四百七十两白银，光是银票都厚厚一沓。
“咱师尊走之前抢官行了？”
“这是这些年来大周皇室给的御赐，师尊一直封存在内房里。”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方元抬头看了眼破旧失色的牌匾，觉得纳闷。
那这十年的苦茶淡饭不是白吃了？
“师尊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灵芸站在山门下，嘴里挤出来的，是毫无波澜的话语。
“让我当观主也好，让你离开也好，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确实。”
方元闻言咧嘴。“不过拿这么多师兄也花不完，干脆我们平分了吧。”
傍晚的清云山总是会刮起一层浅薄的山岚。
而此刻，山岚吹开清冷道袍少女的束发，将满头青丝尽数飞扬。
青岩，白岚，远处的火晕，一身素雅道袍的女孩和道观衬在一起。
方元看得呆了一瞬，而后便回过神来。
“我拿着无用。”
灵芸轻摇螓首，不再看他，而是转身进了观门。
“哦，对了。”
女孩站在阴影下，突然一挥手甩出一道牌来，就这么砸在方元面前的青石板上。
“你的命牌要拿上。”
方元的脸有些抽搐。“你把师尊的坟刨了？”
“这是师尊托梦交代我的事。”
灵芸的眸子是少有的阴阳眼，按师尊的说法，可以寻看天下仙鬼。
“真有托梦这事？”
“不假。”少女眨了眨那对曜黑的眸子，“她传下话来，说这命牌同你乃是一体，要时时佩戴在身上。”
“那记得把师尊的坟收拾好。”
方元摸摸鼻头，将命牌揣进自己的内兜里，转身跨下了石阶。
清云山的石阶整好九百九十七阶，这里面藏着一个故事。
师尊说，首代观主原是一位入世修行的道人，是个日行善事的主。
一日，三清道人托梦于他，大意是说你小子做善事我都看在眼里，这样吧，你去西边的那座清云山上修筑石阶，修完我便帮你成仙。
道人真就去了。
一阶是三尺宽，一尺高，道人不敢在这里面偷懒，连石料都是在山脚自己采的。
修了几阶，那三清又来了。
他说你这样不行，这是升仙的东西，怎么能用凡间的东西做呢。
仙人要造福人间，所以要用至真至纯的善诣凝结成块，一大善便前进一步。
道人信了。
他这一生，行善无数，绝对能位列仙班。
用尽十年光阴，九百九十七阶成。
离成仙就差两阶。
道人没办法了，他已然垂垂老矣。
但他心善至此，觉得既然自己无法成仙，不如留下这功业，等待有大福缘的后人前来。
所以就有了这观。
方元走在这瀑青石台阶上，脑中便想起了老女人曾讲过的这个故事。
记得在故事的结尾，少年轻轻开口说道。
“师尊，这故事是假的。”
“为何？”
“只因我在因缘际会之下，砸开过一阶，里面是如假包换的冈石。”
后来他被师尊狠狠揍了一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