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芸站在云岚之中,看着那个熟稔的背影一步步隐匿进下方的树林里,心里是说不出的味道。
她是江州人,幼时碰上灾荒,亲父母闹了缺,过不下去,便将她卖入洪府内做了丫鬟。
进去了也才发现这丫鬟,倒也没有如同市口传讲的那般轻松。
灵芸被招进柴房,从此吃住皆在此。
这些砍柴洗濯的事,她一做便是五年。
那几年在洪府里过的很苦,灵芸如今细细想来,记忆已经痛苦得模糊,只记得起那些个在捆柴角落里蜷缩入眠的寒冬日子了。
转折的日子应该是小姐出房的那天晚上。
洪家大小姐该到订亲的年纪了,按惯例,洪家小姐出嫁,随嫁的丫鬟得凑足十二人。
灵芸时来运转,被那个凶恶的管家嬷嬷送进了内庭。
她那时已是豆蔻年纪,虽说琴棋书画样样不懂,但一副白皙俏脸很讨人喜。
灵芸摆脱了杂活,却也没有活得快乐。
距离小姐出嫁还有整整两年,这两年内,她必须要学会古琴。
卯时与鸡起,亥时同狗眠。
一样的累,一样的手指酸痛。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那碗稀粥换做了热腾腾的黄馍。
但女孩觉得足够了。
自己生于野草,本应该在那场饥荒中死去的。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造化。
如果没有遇见师尊,或许灵芸会这样一直满足下去,做个安分守己的陪嫁丫鬟,整日操琴。
日子很快到了吉日。
灵芸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自己被盖上了细绸红盖,那丝滑的感觉抚慰着少女那颗紧张的心。
她坐在小轿里,看着火红的花窗外行人们驻足张望的惊讶模样,想从那些灰布里面探望到那两张记忆里稍显模糊的脸。
他们会怎么看我呢?
灵芸摸着自己手掌上的疤茧,眼神朦胧。
明明即将要过上更好的日子,少女那颗原本极易满足的心内,却透着丝丝不甘心的苦涩滋味。
她总觉得,自己不该被囚禁在这里,她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觉得痛苦,是吗?”
轿子内本只有她一人,少女却能听见一段虚无缥缈的低吟。
恍惚间,她落下泪来,全然顾不得这奇怪之处。
灵芸觉得自己这一生太无趣了,远远不及那些街边驻足探望的人。
如果可以,她想回去,回到记忆的起点,那个江边的破落茅屋内。
她要烧自己劈的柴,她要站在江边的石头上放声叫喊,即使没有馍馍吃也好。
那颗被挤压变形的心脏怦怦跳着,砸得女孩生疼。
“要和我走吗?”
那个飘荡的声音化作春风,翻动了花窗绸帘,轻轻响在女孩的耳旁。
“你是谁?”
轿子里只供有她一人的座,但那从窗内飘入的白衣女人却恍若无物,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
灵芸心里再度急速跳动起来,喃喃问道。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女人点头。
“我会给你想要的生活,不过在此之前,你要了却人间牵挂。”
“你是仙人吗?”
灵芸即使长在高墙内,也未尝没有听过那些法力通天的仙人故事。
“不是。”
“我好像在梦中见过你。”
女孩缓缓静下心来,却是肯定的语气。
在那些个阵痛的深夜里,她能窥见那身白衣。
“既然梦中相见,自纳一方自然。”
“这是缘分?”
“道不讲缘分,一切的一切,都是自然蕴养出的结果。”白衣女人仿佛戴了一层面纱,让灵芸看不清她的脸。“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但须得在这段事前脱身才可。”
灵芸懂了,低身跪地一拜。
“求仙人成全。”
然后只觉那白衣幻化为雾,带着自己轻飘飘地吹出轿子,飞向远方。
二人在一片竹林内落地。
“你在人间还有心愿。”
女人如若口含天宪,一言一句内,都隐隐有回声荡漾而出,带着不可置疑的味道。
“小女挂念的只有一事。”灵芸的喉咙干涩,“我想再见见我爹娘。”
“一方尘土,都在这里了。”
灵芸娇躯颤抖起来。
萧瑟的竹林里只有一座孤坟。
“今日冲煞,虽不宜祭祀。”女人捻手,白雾化为一束烛香。“但你今日出世,倒也不必事事遵循凡间规矩。”
“拿好。”她将其递给灵芸,身形再度化为白雾弥漫。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告慰家人吧。”
白雾还未散尽,灵芸就已经哭出声来。
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十余年,她尝尽苦涩。
灵芸的心愿其实很简单,早在第一晚进入洪府的午夜梦回,她便已经喃喃出声。
“爹娘,我想你们了。”
柔弱的倩影不顾脸上的彩妆,俯首在竹林里悲鸣起来。
声声催人泪。
等到哭尽眼泪,烛火也恰时燃尽。
那抹白影再度出现。
“走吧。”
“去哪?”
“中州清云观,从此不见世人。”仙人很有耐心地再度说道。“此去便不可后悔,无非要事不可出山。”
“道观?我是要当道姑吗?”
“不。”白衣说道此处,声音稍显威严。
“你是第九百九十八位观主。”
“观主?!”
灵芸被这个名头吓到了,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没那能力。”
“你有。”
灵芸心想自己已然到了人间出嫁的年纪,却也只会一弹罢了。
哪能去观中当主,引得座下佩服呢?
“观中只有两人。”白衣人好似猜出了灵芸的心思,淡淡开口。
“而后你主持观中事务时,约么只有你一人。”
“只有一人,那岂不是很孤单?”
白衣女人没说话了。
灵芸还以为自己多嘴惹恼了仙人,正欲开口解释,却听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好事多磨。”
话语声伴随着云彩落下,带着轻微的风,吹得灵芸睁不开眼。
等风止后,她才发现眼前景色已然大变。
“你须住在观中,不可同那混小子一同外宿。”
“混小子?”
灵芸心里没底。
“那颗槐树下的便是他。”
白衣女人说道此处,语调内终于有了几分人间味道。
灵芸听得透彻,感觉似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转头,却见夕阳红晕挂在那人的脑后。
而此刻,那人那对黑眸正悄悄看着自己,咧嘴笑道。
“小师妹,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