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便是我亲自砸开的那段石阶。
方元瞧着脚下,冈石的边缘已经长着一层油光的青苔,剩下的半阶歪歪扭扭地倒在路旁。
他还记得为何要砸断一阶石,倒也不是真为了那点虚无的求知欲望。
他不过是想看看,那个往日里坐在观中的那个老女人,会不会再度露出那副柳眉倒竖的嗔面。
结果只是被她面无表情地揍了一顿。
方元想到这里,低声叹了口气,跨过了这阶断石。
他已经好久没下过山了,以前小时候,师尊还存有点人味的时候,他倒是能常常在山下的清云城内买点吃食。
方元还记得那老女人最喜欢的是那官道旁的黄酒,每次下山,都托自己捎上一小壶。
每次都喝的烂醉错过第二天的清论,懊悔得说再也不喝了,但每次下山,她也都笑着把那点碎银子抛给自己。
如今想来,她戒酒的时候,大抵和小师妹来观的时间差不多,而后也就变得渐渐淡漠起来。
那几朵好不容易活下来得花也不养了,那点绿油油的白菜也不顾了,到最后几年,时不时地便和小师妹一同闭在观中,安静无声。
方元觉得可惜,自己也闲来无事,便接管了那快荒废的园子。
然后一种便是三年。
想来做了十年大师兄,半句道理没讲过,那半亩田倒是管的井井有条。
这也算是老女人往日常念叨的顺其自然吧。
方元跨过那条山脚蜿蜒的清流小溪,抬头一望,远处云霭中已隐隐可见那青石城墙。
十年过去,这座城和自己小时候相比,也并无太大变化。
方元是土生土长的中州人,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具体在哪。
记忆伊始,他便是个流浪孩子,是被这清云城内一名清倌人在柴房内拉扯大的。
清倌人的月费来的没有规律,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困状态。
好在楼里的姐姐们都和善,有时那些城内当差的衙役官差们未吃尽的点心吃食,那些清贫女人们都会悄悄地叫来方元。
如此来往折腾,居然多年下来没有被楼内的客人发现端倪。
后来在观中闲来无事的那些凉夜里,方元躺在竹椅上思考起这件往事,想来就算那些个不长眼的大肚官衙没发现,十年下来,难道楼内的那些个弯酸老鸨没发现自己吗?
想来想去,也便只有楼内的大家都允许自己偷吃这一解释了。
这是楼内那些红尘女人们的无声默契。
真好啊,方元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楼内的那些姐姐们太温柔了。
说话柔柔弱弱的,语气末尾带着捻人的声调,每每看见自己,都贴着窗边,冲着自己轻摇招手,唤一声小元子。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自己就想过过这样的舒坦日子。
方元也在观中过了几年才发现自己其实对那些虚无的道法没啥感觉。
要不是那女人攥着拳头规劝自己勿谈下山,他早就跑了。
所谓看破红尘,不妄是非的境界对他这个农民也太高了。
你看那老女人恪守半生,到最后不也破功到半夜爬进自己院子里来,哭啼啼地告诉自己要走了。
好吧,哭啼啼是假的。
方元扯了扯背上的行囊带,淹没在入城的人流内,仰头笑得很苦涩。
还是随意点好。
......
时隔十年,他再度来到碧春楼。
门庭下挂的招牌依旧是那副金丝蝉匾,只是比记忆来得更失色了些。
记得儿时,自己常蹲坐在楼外的墙旁,扯着从二楼垂落而下的花绸,看着楼上冲着行人摇晃的一双双雪白藕臂,一坐便是一下午。
可如今花绸没了,新人也已经换了旧人。
这个将至弱冠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人流中,失焦的瞳孔却已直直地探进了楼内,看向了那片风华。
一旁的老鸨许是看见了他,那张扑着浅薄妆粉的老脸熟练地笑了起来。
“我见公子站了许久,想好是坐花堂,还是要选人侍奉了吗?”
“找人。”
方元见那老鸨脸色平淡下来。
“今日客满,要找人许是难了。”
“那便点人。”他从怀中掏出点碎银,放入那老鸨的枯手内。
“梦尘姑娘还在吗?”
“梦尘?梦尘......”
老鸨不动声色地收好银两,想了想,脸庞露出些许迷茫来。
“楼内应是没有这号人。”
方元点点头,并未感到诧异。
“那可知她去了何处?”
“这...”
老鸨沉思起来,最后却也只能苦笑地陪着脸。
“楼内确无此人,老身可以担保这个消息。”
“那红澹,梦莲,妍姝呢?”
方元一口气把那几个女人的花名都抖了出来。
老鸨却也摇头。
“你再想想,怎么会没有呢?”方元蹙起眉来,上前一步按住那人的肩膀。
“老身在这楼内工作了近二十年,那时恐怕还未有你个小儿。”老鸨有些烦躁地推开他。“官府可就在这大街末,要是再在此处撒野,我可就咽下你那点银子不认人了。”
“不要再废话了,看你穿着也是穷苦人家,来一次这里不容易。”老鸨冷眼斜眉,“来人,给这个小子看看名册。”
方元无言接过,翻开细细看了起来。
那老鸨确没说错,名单上没有那几个自己熟悉的花名。
看来是白来一趟。
他翻至末尾,叹了口气,随意地指了指名册上的最后一个花名。
“那便这位清竹姑娘吧。”
“来人,送去清竹园内。”老鸨也不废话,立马拍手唤来下人。
方元被这几个灰衣小从拉着进了楼内。
清竹园在二楼的最底角,同名单上的位置一样僻静。
方元见别家门前都插着一两枝各色的时花,挂着各色的彩布,可唯独这清竹园一物不挂,心里便知晓这清竹姑娘在楼中的地位。
要说这楼内,女子姿色自然是不会少,但所谓赚钱多少,得看姑娘本身。
方元记得抚养自己长大的那位梦尘,算是楼内少数清高的女人。
不沾荤色,整日接客只挑琴弦,那张沾染着年华的脸上却要固执地带着那层厚厚的面纱。
那时候,她的居所也同这位姑娘那般素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