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木门,方元被领着坐在小桌旁。
侍从给方元倒了杯清浅的茶,侧眼望去,一旁的火盆内,燃着三两根细短香木。
方元轻轻呷了口茶,那股子劣茶味道便和着温热的水直直地冲上了鼻腔。
好苦。
不动声色地咽下,方元不再举杯,而是转头看向一旁静静坐候的素雅侍女。
“清竹姑娘呢?”
侍女显得有些慌乱,顾不上作揖便低头速答起来。
“正妆着呢,一会便来。”
这时候还没化妆?
方元愣了愣,心里倒是对这位清竹生起些兴趣来。
“你是清竹姑娘的侍女?”
“是。”
“专侍?”
“是。”
方元讶异地挑起眉来。
这楼内可不是什么善所, 能赚钱的上等货色的当然是当家宝般伺候着,可像清竹这种,明显是被楼内当作个下等,居然也能有专人伺候。
他问侍女为何如此,后者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说是楼内管家吩咐下来的。
方元还想再探探这位姑娘的底,帘那边却隐隐显露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清竹姑娘来了。
“妾身只会琴曲,客官想听什么。”
是个清灵的女声。
方元想了想,却也只记得几首,都是小时候悄悄听养母弹的。
“平沙落雁会吗?”
“不巧,正是拿手曲目。”
帘后的影子闻声纷动,只一瞬间,曲首便细细鸣来。
好技艺。
方元眼睛微亮,心内倒是有些理解为何她的待遇特殊了。
不闻谱便能信手拈来,琴声中没有多余的低鸣杂音。
他虽不懂琴,但方元听过养母和师妹弹过琴,倒也听得出一二功夫。
曲声渐渐高昂起来,发出抓耳的悲鸣,仿佛真有那一只离队的雁在这屋内飞腾,发出绝望的啼叫声来。
方元听得入了迷,不知觉地再度抿下一口苦茶。
所谓琴曲的入境,大抵是将人的情感融入曲目内,借物思人。
方元曾听过那老女人授过此道,如今想来,倒是和这位清竹姑娘所用技巧无二。
一曲作罢,四周无声。
不只是谁低声说了句,“好曲。”
方元这才回过神来,冲着帘后的影子拱手称赞起来。
“姑娘好技艺。”
“只不过是生活所迫,过奖。”
清竹姑娘的声音很特殊,入耳是平静似冰的距离感,可越听,倒越有些柔美的意味在里头。
方元心里的这一番感想自是不会说出来。
他还想再点一曲,却听得帘后的那人清冷地开了口。
“这位客人,我这的规矩是一人一曲,你可以离开了。”
“楼内可没这个规矩。”
方元花了钱没这么好说话,那一把碎银可差不多整五两银子,在外面都可以买一盘牛肉了。
就算这碧春楼内花销大点,也不至于五两一曲。
“这楼内的规矩我并不遵照,这位客人要是有意见,可以向那些个管事的人面提。”
清竹姑娘不再操琴,而是默默地起身。
“好了,晓春,送客吧。”
一旁的侍女低头应下,可方元却不理会。
“姑娘,自视清高可不是什么好处世的道理,五两一曲,再怎么说也过了。”
“五两是入门的费用,与我无关。”
清竹姑娘油盐不进。“我只负责操琴,而在这里,一人一天只能听我一曲,这就是规矩。”
“这样做倒是合了你自己的心意,可有个人恐怕不愿意这样。”
方元扯着身后那侍女的衣袖,将她拉至身前。
晓春惊恐地倒在地上,一抬头,却见那客人笑着说道。
“对吧,晓春姑娘。”
“我......”
她想说自己并不在意,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晓春是楼主叫来伺候清竹的,本以为攀上了棵摇钱树,可没想到这清竹姑娘不接荤活,那些个大官小吏从不来这里。
来这里将近两年了,居然从未收过半块赏钱。
这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信。
“你看,你自己有吃有喝的,又有专人伺候着,所以才能做出这副子清高姿态来诓人钱财。”方元嘿嘿两声,“但你恐怕还没想过这个小侍女的意见吧。”
清竹不语,看了晓春一眼,似是低声叹了一声。
“你想怎么做?”
“退钱。”方元也不含糊,伸手便喊。
清竹倒是不生气,平淡地说道。“钱是楼内收的,要退可找不上我来。”
“那再弹一曲。”
清竹一愣,没有回答。
方元倒也不急,重新坐回桌旁,为自己再度斟满茶水。
“规矩就是规矩。”许久,清竹才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口,似是斟酌。
方元正欲再度伸手要钱,却听得后半句。
“今日虽不弹,但你可以候到子时。”清竹的声音不生波澜,“到时候我可再弹一曲。”
“还有多少个时辰?”方元回望向那个低头不语的侍女,见后者不答,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啊。”
晓春回过神来,不敢去看清竹,回身探向窗外紫红的太阳。
“黄昏时候,戌时。”
方元咧嘴笑了起来。“那便还有一个时辰。”
这个男人的笑声酷似鸭叫,其声之怪涩,扰得帘后的倩影蹙起眉来。
沉默些许,清竹少见地主动开口,打断了方元的怪叫声。
“公子是哪里人?”
“中州本地人,住在那清云山上。”
一旁的二人听着那熟悉的山名,都微微一愣。
“清云观?”
方元点点头“正是。”
一旁的侍女低声笑了起来。清竹也不禁莞尔。
男人有些无奈了。“你们笑什么?”
“公子可别说笑,那清云山虽有名,却从未有人真正找寻过,更不用说那虚无缥缈的清云观了。”
一旁的侍女倒是直言。“小姐,他多半只是有些癔症罢了。”
“我真的住在那里。”方元一脸认真。
清竹止住笑来。
“那公子可否说说那清云山在哪?”
“就在城外,每每日沉时候,日轮会挂在一座山头,那便是。”方元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推开窗,指向那黄灿灿的日轮处。
“你们看,就在......”
他说着,回望远处,瞳孔略微一缩。
只因手指所向之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地。
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