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故事从这个荒诞的男人口中吐了出来。
接近二十年的光阴,细细摆开来讲,竟只谈了半晌。
方元说完,端起茶盏来润了润喉咙。
“不可思议,闻所未闻。”
清竹听完,红唇微动,简短地给出了自己的感想。
“如果真按你所说,这二十年光阴,你竟虚度了近一半。”
方元假咳几声。
“不过道士多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逍遥红尘吧。”清竹说完损人的话,却也给了方元台阶下,“从平淡中寻觅真意,我知晓的。”
男人厚着脸皮拱手道,“大抵是如此。”
“看来姑娘虽在楼中多年,这见识却不同其他艺姬那般短浅。”
“幼时家母兴过道法。”
清竹的声音幽幽传进方元耳旁。“而我也并非如公子所说的那般久居楼内。”
“满打满算下来,今年也不过是第六年。”
六年对于一个清倌人来说,是极短的。
方元待过,见识过,所以明白这艺楼的腌臜嘴脸。
很多清倌人入楼之前,多是一时的困窘境地,只是想着用一番技艺赚点钱渡过风头的孤苦女人罢了。
也许是三年,五年,她们会重回家乡,带着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供给双亲。
但这只存在于午夜梦回的幻想内。
方元幼时,每每夜深时刻,都会在养母身旁听见一阵一阵从别处传来的低声啜泣。
声到情处,连养母这类坚强的女子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说她们其实已经走不了了,赚的钱都被折作待客妆容的扑粉,哪还来的钱回家呢?
这楼总会踩碎这些女人的骨头,践踏在她们的尊严上吸血。
而一旦沦落至此,便是一生。
方元沉默许久。
“家中无人来赎吗?”
清竹没说话,但借着红烛的光,他看得见影子的无奈摇晃。
“我一人在此,家中父母已经尽数折作流民,发配去边疆了。”
女人谈起这些事来,仿佛事不关己,声声入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晓春听着一愣。
她也是第一次听清竹谈起自己的家事。
“我本也应一同发配的,但路途遥远,加上我当时还未及笄......”帘后发出萧瑟的琴声,伴着阵阵断肠低叹,“便散了家财,让我留在这里待上几年。”
“我笑公子人生枯燥,可其实自己也是如此。”
方元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们还没回来?”
“是啊,还没回来。”清竹回望瑶窗,皎洁的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不远处的屋檐角拱。
月光又洒进来了。
这已经是多少个夜晚了呢?
清竹早就数不清了。
这楼内的红尘滔滔不绝,连自己儿时的那段安逸记忆都已经被洗刷得模糊起来。
就如同触摸不到的美梦那般朦胧。
“应该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清竹给自己的人生下了断言。
对于她来说,练琴是在这楼内生存的技能,更是让自己忘却世间烦恼的铡刀。
方元在一旁无声地听着,再度饮下一杯苦茶。
“我的养母同你的境遇相似,不过她比姑娘乐观得多。”方元转着瓷杯,回想起自己幼时她的一颦一笑,声色仿佛犹在眼前。
“姑娘大可不必如此绝望,我听人说这几年边疆动乱不断,你家人许是因此耽搁了。”
“那便借公子吉言。”
清竹敷衍了一声,却生起对方元口中的养母的兴趣。
“公子所说的养母也在这楼内吗?”
方元点点头,“花名梦尘,姑娘可曾听闻?”
清竹没回答。
“清竹姑娘?”
帘后的女声突地响起,“公子可叫方元?”
“正是。”
方元一愣,“姑娘认识我?”
“不。”清竹抱起琴来,那对平淡的美眸如今却含着几分复杂意味,“只是听梦尘曾谈起过你。”
“当真?!”
方元起身,满脸尽是讶异。
“我刚入楼时,是梦尘姐姐教会我各类杂务。”清竹也有些惊讶于这段境遇的巧合,“我的琴技也受了她很多指点。”
“空闲时候,她常与我谈起你的事。”
方元听到这里,嘴角有些控制不住地上翘。
“我懂事得早罢了。”
清竹不置可否,“姐姐只跟我说起过你那些好色行径,至于其他的,许是我记不清了吧。”
男人有些尴尬地坐回席边。
怎么净挑这些事说啊。
方元只能憋屈地从牙缝中蹦出点词来,“我小时候还是比较懂事的。”
清竹没接话。
“姑娘?”
“公子称呼错了。”清竹摇摇头,“梦尘姐与我一见如故,认我作了妹妹。”
“所以你该唤我一声...”
“姨...姨妈...”
方元傻眼得口齿不清。
“外甥既然肯认我,那便好了。”清竹秀手抚上琴弦,语调揶揄,“需要姨妈给你再弹一首吗?”
“这...不合礼法...”
方元嘴角抽搐起来。
想来自己这个姨妈性子虽然淡薄,但数落起人来,却是个不显山露面的主。
帘后的目光火辣辣地扫上自己的面庞,方元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但小外甥的请求哪有拒绝的道理。”
清竹笑了,方元清楚地听见帘后传来的细微笑声,连带着衬在布帘上的那个倩影都闪烁起来。
“今日我便为外甥破律一次。”清竹浅浅地止住声,“想听什么?”
“姨妈请便。”
清竹轻点螓首,随即拨动琴弦。
正是一曲梅花引。
方元平静下来,心中却也坐实了清竹同自己养母的关系。
这是梦尘最拿手的琴曲。
不过想来对一个穷酸男人,清竹姑娘也没必要无的放矢。
一曲作罢,琴音却绕耳不绝。
“今日不弹了。”清竹柔柔地笑了起来,“但你大可以多留一下,与我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方元脑中突然冒出个想法来。
所以他问道。
“养母已经离开楼了吗?”
“用尽半生,赎了出去。”
清竹谈起这件事来,语气含着些许落寞。
“姐姐本是想等你的,但家中送来了急信,她不得不走。”
方元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来,“姨妈想走吗?”
还没等清竹反应过来,这个男人便上前一步,在晓春的惊呼声中掀开布帘。
清竹愣愣地看着他。
那双曜黑的眸子仿佛拽扯着自己的思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然后,她便听见外甥这样问道。
“赎姨妈要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