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在饱经风吹雨淋而褪色的军营格纳库的墙上,挂着不知道谁从哪里捡来的破黑板,用五色粉笔在上面一本正经地写下了这样的格言。
阿瑟的目光从写字板往上移动,抬头看着那行如格言一般的文字。
本来这条格言下边的空白处会有人每天按时更新距离所谓的退伍还剩多长时间之类的话语的,但是那个负责的人在几天前的战斗中就已经死了。
阿瑟看了看陷入停滞的倒数之后,又把目光转回写字板上的整备记录。
接着他又望向自己那台已经在角落里整备完成,停在机库里的索玛展策划。
血红色的眼眸,以及漆黑的发色,让人一眼便能够认出阿瑟的血统。
那张端正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其年龄的静谧表情,让他看起来略显冷漠,而瘦削的身躯和白皙的容貌,则算是旧帝国贵族阶级特有的特征。分明身处于森林、草原和湿地构成的北部战线。
身上之所以穿着褐黄色搭配灰褐色的是沙漠迷彩服,是因为这身野战服也是联邦军人从废弃的存货之中挖出来的货色。
忙着进行整备作业的机库中,充斥着机械作动声和整备人员此起彼落的怒吼声,十分吵闹。机库前的广场上,玩着二对二篮球的伙伴们,正在高声欢呼着,还能听见某处传来弹着老动画歌曲的吉他声。而待在掀起舱盖的驾驶舱内,正在欣赏报纸的副中队长丽奈,察觉到了阿瑟的目光,便举起一只手往这里打了个招呼。
“现在是不是到巡逻的时间了?”
丽奈放下了手中的报纸询问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阿瑟。
“不需要在意,巡逻这种事情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阿瑟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了一旁的沙发床上,伸了个懒腰,随后准备睡一觉。
昨天的战斗以及后来三个中队自发组织的追击让阿瑟直到天拂晓的时候才有机会躺在这里休息一下。
“昨天你可是把刚来的管代大小姐得罪了哦”
“那种情况和操作一直都很正常的吧。”阿瑟一边说着一遍挠了挠头。
虽然他现在很累,但是他仍然记得很清楚昨天发生的事情。
“违抗指挥官的命令,这样的事情也就只有你能够做出来呢,阿瑟。”
丽奈说着将书丢到了自己座舱的椅子上,随后打了个呵欠,跳下了战车,准备离开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既然要休息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回房间休息去吧,阿瑟。”
“嗯?”
刚刚躺下的阿瑟,看着面前的丽奈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回房间休息呢?”
“你要是在这里休息,怕是一会会遇不到好机会了”
虽然待在最前线,但在这种没有战斗的日子里,这座基地的战斗人员倒是挺悠哉的。
其实在送给中队管带的报告上,现在应是前往交战区附近巡逻的时段,不过这种原本每天都得进行的巡逻任务,对这个战队来说没有必要,因此并没有派人执行。
几个想透透气的队员跑去附近都市的废墟收集物资,其他人不是忙着值日工作(像是煮饭、洗衣、扫除和照料基地内的田地或鸡之类),就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时有个踏响军靴的粗暴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连战车炮都会吓哭的大嗓门,在机库中轰然响起。
“阿瑟!你这混帐也太为所欲为了吧!”
丽奈以媲美蟑螂的速度从驾驶舱溜到远处,而阿瑟只是平静地等待声音的主人到来。
"你是指什么?"
"不要装死啊,阿瑟!你这家伙真的是——!"
宛如地狱看门犬的化身杀上门来的,是个一头夹杂白发的铁灰色头发,戴着墨镜,身穿沾着机油油渍工作服,年约五十的整备人员。
他是先锋战队整备班的山姆班长。虽然今年十六岁的阿瑟在处理终端当中也算是年长者了,但相较之下,"山姆大叔不仅年长,还可说是长老级的老鸟,因为他可是九年前的第一期募兵当中的幸存者。
"为什么你每次出击都要把机体搞坏啊!驱动器跟避震装置都在哀号了。我讲过几百遍,这玩意儿的腿部很脆弱,你不要乱来啊!"
"对不起。"
"你以为只要道歉就没事了吗!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是叫你改进。你要是再这样继续乱来,总有一天会死在战场上!替换零件已经见底,在下一次补给到来前已经没办法维修了喔!"
"还有二号机。"
"有!当然有!不知道是哪个战队长每一次每一次出击都要弄坏机体所以连预备机都准备了两台啊!比起其他处理终端,整备工作的阿瑟苦程度多了三倍,你这家伙是哪来的王子殿下吗!"
"鸢尾联邦的身分制度在三百年前的革命就已经废除了。"
"不要逼我揍你喔,臭小鬼……按照你的损伤率,不准备个三架备用根本就来不及修,从下一次补给的天数和出击频率来计算,甚至有三台也不够用啊!这下子要怎么办?难道要向上天祈祷吗?还是去拜托那些臭铁罐等到一百年之后再上门呢,你觉得呢!"
"我们昨天应该有把阵亡者的残损的集体带回来吧"
听到他平淡地这么说,山姆大叔陷入沉默。
"哎,确实,有几个家伙的机体的确还能拆下可用的零件……可是我实在不想用这种像是同类相食的整备方法。话说,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真的要拿死人机体上的零件装在你的机体上?"
阿瑟微微歪过头,用手背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索玛战车。
“我都已经被人们称作是战场之上的死神了,”
"山姆大叔不由得苦笑。
"毕竟不是菜鸟了……也是呢,阿瑟。"
老整备员有些难受地点点头,望着敞开的铁卷门外头,那片无边无际的春天原野。
上头是万里无云,广阔到仿佛能吞尽万物的蔚蓝虚空。而底下由矢车菊的琉璃色与嫩叶的翠绿色构成精美马赛克图案的草原,则化身为沉眠于这片战场的数以万计的流亡者的白骨的巨型墓碑。
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流亡者没有自己的坟墓。这个国家不允许替不存在的死者建造坟墓,也禁止回收遗骸。
对于鸢尾联邦的而言,这是没有死后安息的权利,也没有替死去同伴悼念的自由。这就是他们的祖国在九年前所创造,也维持了整整九年的世界样貌。
"那家伙,听说是被炸成碎片了?"
"嗯。"
执行救援其他部队的任务时,将自走地雷——一种在胴体装满炸药,再加上棒状手脚与没有脸的头部,从远处看起来像个活人的恶质对人用武器,看成是伤兵而中了陷阱。
"算他走运啊。那家伙应该去了另一个世界吧?"
"我想是的。"
虽然阿瑟自己不相信天堂和地狱,但他相信九条应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回到某个能够安息的地方了。
山姆大叔露出欣慰的笑容说:
"最后能和你待在同一个部队,九条那家伙还真是走运啊……这些小混蛋也是。"
破烂的篮网被篮球撞得摇晃不已,阵阵欢呼也随之掀起。基地后面的田里,传来吉他伴奏与动画歌曲改编的歪歌开心大合唱。
"山姆大叔很清楚,这是在其他部队绝对看不到的光景。
永无止尽的出击。日复一日提防"歌利亚"袭击的巡逻任务。紧张与恐惧会让神经日渐衰弱,每一次战斗都得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去。在这种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活到明天的极限状况下,根本没有心思去娱乐,或是活得像个人一样。
但是,这支部队虽然不能保证不会面临袭击,却完全不用担心被偷袭的问题。
"……这些小混蛋能像现在这样放肆,都是你的功劳啊,阿瑟。"
"不过比起其他处理终端,让整备班阿瑟苦三倍的也是我。"
"山姆大叔从喉头唔了一声。阿瑟看着对方墨镜底下有些苦涩地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耸了耸肩代替回答。
"你这家伙实在是……难得会开玩笑,结果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但我的确觉得有些愧疚,虽然不能用行动来表示就是了。"
"笨蛋。让你们这些臭小鬼能活着回来,是我们整备班的职责。所以不管你想搞坏几台机体都没差,我们就算累死也会修给你看。"
老整备员一口气说完之后,就把头撇到一边。看来似乎是害臊了。
"……话说,你们的管制官好像又换人啦?这次来了什么货色?"
阿瑟沉默了一下。
"……啊……"
"……你这家伙,这是什么反应啊……"
"说起来的确是换人了呢。"
因为换人的频率太高,所以几乎都没留下什么印象。而且处理终端通常也都把管制官当空气看待。
部分原因是某些管制官根本无心工作,而且只要敌方布署了一定数量的阻电扰乱型,就会导致雷达和资料传送发生故障,所以远在千里之外的国军本部几乎很少在实战中进行指挥。因此,处理终端索性把管制官当成摆设,人在不在根本没差。
到最后,管制官只剩下监视处理终端的功能而已。上头对于管制官的期望,也只剩下利用套在八六脖子上那个名为同步装置的项圈,无时无刻监视八六的一举一动,镇压他们的反抗企图,作为一个保险的存在罢了。
阿瑟想起双方在这一周并不算多的互动。姑且还是开口提了一下:
"文书工作变多了。接下来似乎每次都要捏造一份新的巡逻报告出来才行。"
"……还不是因为你觉得人家不会看,所以从五年前开始就不厌其烦地每次都交同一份报告敷衍了事啊,阿瑟。"
附带一提,不但报告上的日期和地名都没变,也因为从那时开始就不需要进行巡逻,所以连内容也全都在胡扯。由于这玩意儿从来没被人拆穿过,这次也让阿瑟有些反应不来。
"到任当天就为了打声招呼而进行同步,并说希望能与我们保持交流,所以约好了每天定时进行联络。以一个鸢尾联邦军人来说,算是满罕见的类型。"
"看来是个脑袋正常的人啊……这样在军中想必很不好过吧。真是令人同情。"
阿瑟也这么觉得,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就算高喊正义或理想,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