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元仪想要把那个鲍勃的名字亲口说出来,但是她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空虚的常识还是造成了一些妨碍。
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鲍勃吗?说起来,他死得时候,少校你应该还不是我们的指挥官呢,那次战斗的话,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呢。”
因为指挥官情报共享失误和情况研判失误,第二中队被十几倍于自身数量的歌利亚围困在了后撤的路上。
阿瑟的感应一直都在发挥作用,但是那天歌利亚的数量太多了,以至于他无法准确感觉出来歌利亚的动向。
只有这一次他们选择相信来自所谓的先进科技手段带来的情报,结果,自始至终,担任他们指挥官的那个人,也和往常的指挥官们一样,根本就没有在乎过他们的死活。
就这样,由于收到的共享地图的情报是错误的,阿瑟和第二中队被围困在了一个距离他们的防卫线和阻击线还有五十公里的位置。
如果不是最后,鲍勃带着几个人留下来断后的话,恐怕现在整个第二中队早就已经全部损失殆尽了。
“对于他的死亡,我感到很抱歉。”
“这其实和少校你是没有关系的吧,毕竟,那个时候,少校你还没有担任我们的中队管带,如果把别人的失职失责行为拉到自己身上的话,这难免有些太过于离谱了吧,少校。”
阿瑟说着翻转了身子,将目光看向了距离床不远处的墙壁上挂着的中队全员的合影。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大概一定会因为有像少校你这样替下属们考虑,正视我们存在的指挥官而感到高兴吧。”
“我……”
没有给对方把话讲完的机会,阿瑟话锋一转,询问了上官元仪一个问题。
“少校,我可以提问一个问题吗?这场战争最多在两年内就会终结——鸢尾联邦的政府以及统合总部是如此预测的,对吧?”
“啊,是的……你怎么知道呢?”
虽然对于话题突然转变而感到困惑,她还是点点头回答。为了不让流亡者产生无谓的希望,这项情报并没有向处理任何一名中队的队员公开才对。
“是约翰从那位队长口中得知,你知道的,约翰的那位队长是为数不多愿意从墙内的联邦军退出现役,来到墙外,带领中队在战场上与歌利亚作战的军人,而我则是从约翰那里听说的……<歌利亚>的中央处理装置在设计结构图时就已经设定好寿命上限,目前剩余的时间不到两年,没错吧?”
“……是的。”
虽然对于这个两年这个数字本身,上官元仪一直持怀疑态度,但是统合总部以及各个技术部门的推论都是如此,因此上官元仪对于这个问题也就将信将疑了。
<歌利亚>的中央处理装置是由流体奈米机械模仿哺乳类的中枢神经系统构筑而成,所以能够达到媲美大型哺乳动物的处理能力,但是用来维持这项构造的结构图,却放入了无法变更的时限及删除程式。
“从约翰那里听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因为,虽然我原本就能听见<歌利亚>的声音,但也只能听见它们蠢蠢欲动的声响而已。但是从某个时期开始,就混入了人类的声音。当时我猜得到它们“做了什么”,却不明白“为何”要那么做。”
听着阿瑟将书本放到架子上的声音,随后又是拖动椅子,之后是老旧的床板因为年代久远而导致有人坐在或躺在上面会出现吱呀吱呀晃动的声音。
“既然中央处理装置的结构图时日无多了,只要拿别的结构图来代替就好……而且能够拿来代替的东西,早就近在眼前了。”
“……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在哺乳动物当中也特别发达的中枢神经系统——人类的大脑。”
上官元仪光是想像就快吐了。这种行为已然超越病态的境界,彻底践踏了人类的尊严。反观阿瑟的声音,却还是那样平淡。
“正确来说,我想应该只是复制了人脑结构而已。毕竟要是直接拿来使用很快就会腐烂,而且阵亡的人多半尸骨无存,但完整到脑部足以使用的尸体又更为稀少了。事实上,重复遇上有同样声音的<歌利亚>是常有的事情。我想凯耶也不例外,大概还存在于战场上的某处吧。”
已经不在世上的人类的叹息声,成了如音乐盒般无限循环的机械亡灵。
“所以,虽然称它们为亡灵,但是和一般人心目中的灵魂不一样。存在的残渣——或许这样形容会比较贴切。它们并不具备人类原本的意识,也无法进行构通,只是复制了死亡瞬间的脑部构造,导致死前的想法不断循环,寄宿在<歌利亚>体内的亡灵罢了。”
“这就是杂音吗?。”
“是的。不过,只称呼它为杂音还不太合理,毕竟这个杂音和设备故障的那种杂音两者之间是不能够划等号的,因此它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躺在床上的阿瑟看向了天花板,想了一会之后,说出了他们给出的名字。
“Faker”
“Faker吗?”
“他们或许还有着人的意识,但是他们和曾经的人已经不能够划等号了,或者说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赝品。”
尽管从死亡的瞬间便开始腐败,但仍旧是哺乳类中最为发达的人类大脑,想必能发挥出比<歌利亚>原本的中央处理装置更高的处理能力。于是在失去结构图的威胁之下,将临终哀号纳入体内的异端Faker日益增加。
阿瑟的声音不知不觉浮现了对<歌利亚>的怜悯之情。怜悯那些失去故国,失去战斗理由与存在意义,沦为捡拾腐肉却还是遵照遗命死战不休的机械亡灵。
“……我也稍微能够理解它们之所以不停攻击鸢尾联邦的理由了。”
“咦?”
“因为它们是亡灵。理应消散却残存于这个世界,直到毁灭都无法回归安宁。我想,就是因为它们渴望回归,又或者说,他们身上还有残存的怨念,想去实现或者去做一些他们曾经没有做过的事情吧。”
“亡灵……?”
那是指谁呢?
是指明明活着,却不被当成人类看待,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与死者无异的流亡者吗?
“鸢尾联邦在几年前不是早就死了吗……现在的共和国身上,难道还有半点符合鸢尾旗的精神的特质吗?”
他的语气明明如此平静。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痛心。
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利用非正当的理由将族群分出高低,导致数百万人牺牲却毫无悔意的这个国家……早就没有资格拿任何一项建国精神来夸口了。
鸢尾联邦已经死了。九年前,当大多数人们决定对同胞展开迫害时,等于就是亲手杀死了这个国家。
这个在老早之前便已死去,却毫无自觉苟存于世上,名为鸢尾联邦的巨大亡灵所发出的声音,或许阿瑟也能听得见呢。
发现上官元仪默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样子,阿瑟仍旧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用着一如往常的平淡语调,仿佛只是在述说自己所知的事实。
“少校。这场战争是你们输了。”
他并不是说“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刚才所说,<歌利亚>不会因为中央处理装置崩坏而停止机能。实际上就我所感知到的状况,<歌利亚>的总数并未增加,也并未减少……可是流亡者呢?究竟还剩下多少?”
上官元仪没办法回答,因为她不知道答案。共和国并未对此进行统计调查。
“比我们小两三岁的人,恐怕就是最后一批了。因为自从实行强制收容政策以来,流亡者的人口便停止增长了,而在收容当时还是婴幼儿的人多半也已经死去。”
在收容当时已经成年的人,几乎都在开战后的两年内死光了。不但入伍的人都没有回来,被动员去建设防线的人,也在以过劳死为目标的恶劣劳动条件下,不出所料全数牺牲了。剩下的就只有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高龄老人,或是重大伤病患者,而这些人也在这九年当中近乎死绝。
“……婴儿为什么会……”
“你认为在缺乏完善医疗的条件下,婴幼儿的死亡率有多高?……在我曾经待过的收容所,几乎没有几个婴儿能够撑过第一个冬天。其他收容所的状况想必相差无几。而活下来的小孩子,大多也都被卖掉了。”
“卖掉?”
“没错。被部分的士兵和流亡者为了赚点小钱卖了。或许是直接被送去当“零件”了吧。”
上官元仪迟了一拍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顿时脸色发青。
就这样,只有小孩活了下来。而他们也将会被分批送上战场,就快要消耗殆尽了。
“<歌利亚>并未减少。可是流亡者很快就会灭绝了。届时,墙壁内的你们作为军人有能力战斗吗?不知道战斗的方法,也没有任何人熟知战场,学会了把兵役和战争费用统统推给流亡者负责的你们,这下子真的有办法挺身奋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