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出击，死了四个人，这就意味着第二中队，再次减少了四个人。
只不过是很平常的任务，内容是袭击歌利亚的前进阵地。这是为了大部队进军所准备的中继据点。但实际上，那是个陷阱。乍看之下毫无防备，但敌军都在周围埋伏。
不过阿瑟还是老样子，早就掌握了埋伏位置和敌军数量，让部队避开敌方埋伏的正面，绕到侧面发动突袭。
敌方不知为何没有布署阻电扰乱型，上官元仪在雷达荧幕上也找不到额外的敌踪，但就在即将遇敌之际，包含阿瑟在内有好几个人都觉得不对劲。
“感觉情况不太对呢”
丽奈这句暧昧的呢喃，恐怕也是他们几人共通的感觉。这或许才是他们能够一路存活至今最大的理由吧。
足以媲美听取亡灵之声的搜敌能力，或许，可以称之为战士的嗅觉。
这时雷达突然警铃大作，从高空斜斜落下的炮击，也在同一时间落地。
从头到尾没有放松警戒，能在无意识下立即应对各种状况的人，成为了幸存者。慢了一步回避的赫尔遭到直击粉碎；运气不佳，刚好待在炮弹落点附近的希尔则是被碎片击沉。除此之外的全体友机都被猛烈的冲击波吹飞，不是翻倒在地，就是暂时失去平衡，这时却又迎来第二、第三波炮击，沐浴在强烈的轰炸之中。
辅助电脑推算发射位置在东北东方向一百公里以外。是以往从未观测到的超长距离炮击，而且弹速快到不像话。推测初速超过了秒速四千公尺，轻松超越火炮的极限值。
就连埋伏的敌机也是为了将第二中队留在炮击范围内的弃子。从侧面展开的奇袭也在敌方的计算之中。如此精致而冷酷的战术，是以往的歌利亚所无法比拟的。
要是阿瑟没有及时锁定并歼灭确认着弹状况的前进观测机，要不是新型长距离炮可能出了问题，在大约十波炮击后就突然停歇的话，就算是身为精锐的他们也难以撤退，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
甩开追击之后，最终的损失达到四机。智世、奇诺、托马和库洛托宣告阵亡。
剩余的索玛战车仅有九机。
终于连编制的一半都不到了。第二中队的队员只剩下个位数——
“我”
上官元仪在颤栗之中，努力找寻该说出口的话语。
口干舌燥。不祥的想像和某种预感让她胆战心惊。这让她越说越激动。
“我现在就让他们把补充许可批下来。让他们今天就立刻批准。这实在太奇怪了——！”
先锋战队从很久以前就陷入机能不全的状态了。
兵员不足，因此也得不到足够的休养，必须向周边部队申请支援或代为出击，才勉强能维持防卫线。军方高层明明也很清楚他们的现状才是，却始终没有任何作为。支援和代为出击的申请都是一下子就通过了，却只有缺额补充的申请一直被打回票。她甚至厚着脸皮向少将苦苦哀求，但就算透过身为准将的他提出申请，也得不到半个补充名额。
阿瑟只是说了短短的一句：
“少校。”
“我再去找准将好好谈一次。还是不行的话，无论用什么手段——”
“米利杰少校。”
阿瑟又加重语气呼唤了一声，上官元仪才闭上嘴巴。
“我们所有人都不在意。”
“……是啊。”
丽奈代表其他人表示同意。而剩下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重的沉默。
“……你在说什么……？”
“少校，已经够了。不管你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阿瑟中尉，这是怎么回……”
“不会有兵源补充过来的。一个人也不会有。”
“……咦？”
接着，阿瑟平静地如实以告。
将任何人都知道，却始终没有告诉过上官元仪的真相说了出来。
“我们将会全军覆没。这个部队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你——”
一瞬间，她无法理解阿瑟所说的话。
全军覆没？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你是在……说什么……”
这时，上官元仪猛然惊觉。
其他处理终端也一样。既然每年都有数万名新兵被送上战场，那么这几万人的双亲和兄弟姐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
“没错，就和你想像的一样。那些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流亡者拿回公民权。”
“只是拿这个当诱饵进行征兵，然后榨干我们的每一分价值而已。猪就是猪，有够恶心。”
上官元仪立刻摇了摇头。按照她的伦理观念，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鸢尾联邦。养育她的祖国。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赛欧轻轻叹气。那不是责备，而是苦闷又带点顾虑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从开战到现在，你曾经在八十五区内见过任何一个八六吗？”
“……啊——！”
以公民权作为交换，流亡者需要服役五年。就算当事人在期满之前战死，家人获得公民权的权益依旧受到保障。
可是开战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这段期间阵亡的人，他们的家人应该早就取回公民权了，可是上官元仪却从没见过……真的是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见过。虽然她从未离开过第一区，而第一区的有色种居民本来就极为稀少，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没见过——！
她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为止出现过好几个线索。身为兄弟档的雷与阿瑟。在收容当时还是幼童，上头应该还有双亲和兄姐的处理终端们。只有白系种存在的第一区。她对这些异状视而不见，直到现在还像个笨蛋一样，相信共和国的清白。
“因为大多处理终端在期满之前就阵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权之类的承诺当作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问题。问题就在于我们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却还是活了好几年的“代号者”。活得越久，脑筋就越灵活，也会被其他八六视为英雄。要是这些人变成叛乱的火种就糟了——共和国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丽奈的声音很平静。
其中蕴含着对于共和国的愤怒，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事到如今又何必发怒的想法。
“所以他们总是让“代号者”四处转战各战线的激战区，增加阵亡的机会。实际上，无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代号者”，多半都会死在这一步。而那些仍旧大难不死，又不肯乖乖就范的滑头，最后来到的终点站就是这里。各战线的第一区第一防卫战队。这里就是最终的处理场。上了处分名单的“代号者”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会收集起来扔进这支部队，让他们战斗到全军覆没为止。不必期待兵员补充了，等我们全灭之后，他们才会送来下一批待处分人员过来——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驻地。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错乱。
不是为了让他们守住防线，而是为了让他们牺牲而上战场。
这已经不是什么强制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敌之手的屠杀行为。
“可——可是……！”
上官元仪抓住最后一缕希望，如此说道：
“要是这样还能活下来的话……”
“啊啊，的确也出现过这样不识趣的家伙呢……为了把这种家伙处分掉，在这里所接到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别侦察任务。走到了这一步，可就真的没人生还了。对那些白猪来说，就是垃圾终于处理完毕，万事大吉。”
“……！”
鸢尾联邦把他们赶到致命的战场守卫防线，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还巴不得他们在战场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会变成眼中钉，被扔进以送死为目的的部队里——即使如此还是活了下来的他们，在最后的最后就会收到一项露骨至极的命令。
这样的事情，第二中队的所有人们其实早就已经很清楚了，但是他们非常幽默且地将这件事情隐藏了起来，暂时没有告诉上官元仪。
因为愤怒，让上官元仪的眼眶泛泪。
这个国家究竟……究竟要堕落到什么程度？
已经腐败不堪了。
也想起自己问阿瑟退伍后想做什么，对方却回答没想过的这件事情。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需要花时间投资未来，也没有值得去梦想的未来。
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那张不知何时会执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会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签发的死刑执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状况下……？”
“是的……对不起。阿瑟和丽奈，还有我们大家都对少校开不了口。”
“是从……什么时候……？”
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反观可上官元仪的语气，却随意到很不自然。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喽。因为每一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回来，而我们也被禁止离开收容所。那些家伙怎么可能遵守承诺……大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现实是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战斗！不如逃走……你们不觉得这样正是对鸢尾联邦复仇的好机会吗？”
听见上官元仪如哀号般的质问，丽奈闭上眼睛，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前面有歌利亚大军，后面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地雷区和迎击炮。至于叛乱，虽然这主意也不错……但现在我们的人数减少太多了，没有条件这么做。”
换成是父母那一辈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当时的他们，比起推翻共和国，更希望能让家人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选择上了战场。而且要是他们放弃战斗，最先牺牲的还是被关在铁幕之外，强制收容所内的家人。所以他们除了相信共和国的哄骗继续奋战，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父母那一辈牺牲之后，他们的兄姐终于明白公民权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也是共和国的国民。保卫祖国是公民的义务，他们希望透过为国捐躯的行为，取回被祖国践踏的自我存在证明和矜持。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共和国国民，而不是那群放弃护国义务的白猪。
但对于丽奈他们来说，就连这点认知也没有了。
自己该守护的家人几乎都死光了，而在他们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也就是那狭小的囚笼当中时，年纪还太过幼小。
无论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记忆，或是被当成人类对待的经验，对他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唯一记得的就是在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下，被视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种环境，名为共和国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为立国精神的那个共和国，他们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们培养出身为公民的自觉与荣耀之前，就被打落为家畜了。
丽奈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共和国国民。
他们是流亡者编组的战斗中队——生于战场死于战场，以这个四面受敌的战场为故国，战死方休的战斗之民。这才是他们的自我存在证明和矜持。
“那么，你们又为何……”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也没有义务回答。
然而，丽奈之所以愿意替她解答，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实在蠢得可怜，就算遭受痛骂、被那些亡者的叫唤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咬紧牙关死缠着他们不放，所以才让丽奈也不得不服了。
看见同伴们保持沉默，知道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在十二岁之前，都是受到一个老婆婆保护。”
“……？这是……”
“把阿瑟养育成人的，是一个拒绝调任，留在强制收容所的神父。关于赛欧的队长，他之前就提过了。但我们每个人也都见识过白猪的低劣，尤其是可上官元仪。而安琪和阿瑟也见识过一样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洁情操，他们全都见识过。
“经历过这些之后，我们做了个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决定我们该选择做哪一种人。”
丽奈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想办法伸展身子，仰望着天空。
那个老婆婆教给自己向神还是啥玩意儿的祈祷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声的模样，至今仍然无法忘怀。
“所谓的复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放弃战斗就可以了。只要放任歌利亚从眼前通过……哎，虽然我们会死，但共和国也会因此灭亡。让那群蠢猪遭到报应，统统死于非命这种事，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虽然也会牵连到强制收容所里的同胞，反正他们也没几年好活了。放弃挣扎这种事……其实对于处理终端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啊，想必会有一些白系种跳出来喊着“我们才没有故意要你们去死！”而且就算我们做到了那一步，最后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
另一头的上官元仪似乎没办法理解的样子。她的沉默，忠实反映出“这样你们不就如愿以偿了吗？”的疑惑。丽奈忍不住失笑。这名少女真的是养在温室里的傻孩子啊，复仇这个概念大概离她很遥远吧。
把憎恨的对象杀死就算了事？复仇和憎恶才不是这么轻率的事情。
“非得让那些家伙真的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哭着爬到脚边求我们原谅，再杀了那些家伙，才算是复仇啊……可是，那些至今为止做了不知多少无耻勾当的人们，就算遭到反叛而灭国，也不可能让他们真心反省吧。他们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和无脑摆到一旁，一边痛骂别人的无能和无脑，一边自以为是悲剧当中的主角，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而已……就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难道我们还得把自己的水准拉到和他们一样低吗？”
不知不觉间，丽奈的语气变得十分不屑。
要说什么无法原谅，这种行为才是他们自己最无法原谅的。
嘲笑老婆婆遵从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为的那些士兵。
对于战争这个现实视而不见，躲在要塞墙中这个脆弱梦境的国民。
不愿履行自己的义务，乐于剥夺他人权利，不但不引以为耻，还大言不惭地强调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种，无法理解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有多么矛盾的白猪们。
谁要变成跟那些家伙一样啊。
“就因为被垃圾当成垃圾对待，自己也还以颜色的话，就同样成了垃圾。要是只能选择在这里与歌利亚战斗而死，或是乖乖放弃等死的话，我宁可选择一路战斗到死为止。我们不会放弃，也不会逃避。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证明……虽然间接保住了白猪的性命这点很让人不爽，不过，那也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