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的话语中说的并不是“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刚才所说,<歌利亚>不会因为中央处理装置崩坏而停止机能。实际上就我所感知到的状况,<歌利亚>的总数并未增加,也并未减少……可是我们这样的外民呢?究竟还剩下多少?”
上官元仪没办法回答,因为她不知道答案。联邦并未对此进行统计调查。
“比我们小两三岁的人,恐怕就是最后一批了。因为自从实行强制收容政策以来,八六的人口便停止增长了,而在收容当时还是婴幼儿的人多半也已经死去。”
在收容当时已经成年的人,几乎都在开战后的两年内死光了。不但入伍的人都没有回来,被动员去建设铁幕的人,也在以过劳死为目标的恶劣劳动条件下,不出所料全数牺牲了。剩下的就只有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高龄老人,或是重大伤病患者,而这些人也在这几年当中近乎死绝。
“……婴儿为什么会……”
“你认为在缺乏完善医疗的条件下,婴幼儿的死亡率有多高?……在我曾经待过的收容所,几乎没有几个婴儿能够撑过第一个冬天。其他收容所的状况想必相差无几。而活下来的小孩子,大多也都被卖掉了。”
“卖掉?”
“没错。大概是直接被送去当“零件”了吧。”
上官元仪迟了一拍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顿时脸色发青。
“<歌利亚>并未减少。可是我们很快就会灭绝了。届时,不修武备的你们有能力战斗吗?不知道战斗的方法,也没有任何人熟知战场,学会了把兵役和战争费用统统推给我们这些外民负责的你们,这下子真的有办法挺身奋战吗?”
肯定不行吧——上官元仪听得出阿瑟这一番话中的嘲讽。
他并不是在嘲笑迫害者的窘境是罪有应得。而是在嘲笑那群短视近利又故步自封,不愿正视现实且失去自保能力的生物有多么悲哀而已。
“既然不会有人自愿,就只能进行强制动员了。但在民主制度下,非得等到威胁近在眼前,才有可能推行这样的措施。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在事态变得无法挽救之前不能做出决断,是近代民主制度的缺点。”
上官元仪忍不住顺着阿瑟的话去想像那个结局,又连忙甩甩头,赶走那不祥的画面。她之所以否定这个推测,不是因为她有反驳的根据,只是突然被打到痛处,下意识地不愿意接受将在数年后到来的灭亡。
“可——可是,实际上观测到的<歌利亚>数量正在减少!和数年前相比几乎少了一半……”
“那是指待在可观测范围内的<歌利亚>吧?从交战区深处到<歌利亚>的势力范围当中,可是全天都笼罩在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之下,完全无法进行观测……的确,出现在前线的<歌利亚>正在减少,但那只是因为没有出动的必要而已。它们只是不断发动足以削减我方人数的小规模袭击,大多数的战力都在后方待命,而进行待命的数量也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这种行动所显示的目的只有一个。
战力的温存与增强。放弃徒增消耗的持久战,企图以一波总攻击直接瓦解联邦的防卫线。
““军团”怎么可能拥有能够做出这种战略性判断的智慧?”
“本来应该是没有的。而那就是你们的另一项败因。”
与狼狈至极的上官元仪正好相反,阿瑟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虽说脑袋完好的尸体极少出现,可是在禁止回收尸体的战场上足足有数百万名死者。数量一旦多到这种程度,自然就有可能掳获尚未劣化的个体……对于人类而言,遇上无法攻陷的敌阵而选择加强战力,这种程度的判断其实不算太难吧?同样的,如果在<歌利亚>当中,出现了思考能力与人类相当的个体呢?”
“……!”
黑羊。模仿人类脑部构造而成的<歌利亚>。即使结构已经劣化,还是能够获得比原本中央处理装置更好的处理能力。
那么,要是它们拿到了刚死不久,还尚未劣化的脑髓呢?
“这样的<歌利亚>被我们称为“牧羊人”。那是亡灵的指挥官,能够统领原本和唯命是从的士兵差不多的<歌利亚>个体。过去我曾经遇上好几架,由它们所指挥的军队,和没有它们指挥的军队,差距之大不可同日而语。”
“请等一下。那并不是假设,而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吗?难不成那个也——”
“我能够听得出来。因为身为指挥官机的它们声音十分清晰,就算混在群体中也能辨别。大约有数十架机体分布在各战线当中,而在这个第一战区的深处——同样也有一架。”
一瞬间,阿瑟的声音变得幽暗而冰冷。就和之前……没错,就和之前他说要寻找死去的哥哥时一样,宛如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散发着一股锋利而危险的癫狂气息。
上官元仪感到毛骨悚然。
联邦要灭亡了。因为自己的无谋与无耻。他们送入战场的数百万名八六,那些被榨干每一分价值,甚至还死无葬身之地的亡灵,反过来成了他们的绊脚石。
“可……可是……”
上官元仪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开口:
“那是……假设你们在几年后遭到全灭的话,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阿瑟不禁愣了一下。
“这么说也没错。”
“既然如此,只要在这之前把“军团”消灭掉,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只要有你们……只要有了能够看穿“军团”每一次袭击与所在位置的你以及先锋战队,也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只要有了能在几乎没有损害的状况下,不断击退<歌利亚>最为猛烈攻势的他们在。
“倘若必要的人员、装备和时间足够,那的确是有可能。不过我觉得任何一场战争都是。”
“那么,就努力赢下去吧。我也会……”
——和你们并肩作战。本来想要这么说,但上官元仪觉得太过傲慢了,便改口说道:
“我也会尽全力帮忙。无论是敌情分析或是制定作战计划,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总有一天,我会让其他战线也能像你们一样。”
只要能掌握详细的敌情,制定出通用的基本对应策略,对联邦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用这样的理由,把方法推广到其他部队,应该不会太困难才是。
“阿瑟上尉,你今年就服满役期了吧?所以你一定要赢到那时候……一定要活下来。我们一起努力吧。”
阿瑟露出苦笑。语调略显柔和地说道:
“……说的也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