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医生习惯性的走进哑舍,不知为何这里总能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那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老板正在认真擦拭着一把刀。
“哇,好漂亮的一把刀啊。”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擦拭起了刀。
“这是环首刀,又名汉刀,诞生于中国汉代时期,是由钢经过反复折叠锻打和淬火后制作出来的直刃长刀,刀身纤长挺直,很美感。”
知道医生不懂这些,老板细心的为其讲解。
“诶,也就是说这把刀是汉代的?!”
“不是汉代的,是宋朝元丰年间铸造的。”
“骗人的吧,这么久的古物不都应该锈迹斑斑吗?你这把说是前天才打好的我都信。”
“想知道这把刀的故事吗?”
医生还没应答,老板便自顾自的讲了起来。
一.
柳琴儿悠然自得的在街上晃荡。
她身着襜褕,系着头带,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太阳照在她的身上使她更加耀眼。唯一的违和感就是提着一把环首刀。
家父给她取名琴儿就是希望她可以像她的母亲那样喜欢琴曲,奈何自从她懂事起就喜欢刀剑出鞘,短兵相接的那种声音。
在她的死缠烂打下阿爹终于在她十二岁寿宴那天送她了柄刀。
阿爹是城里有名的捕头,提到他城里的百姓总是称赞有加,她自幼以阿爹为荣,每次闲着没事就会溜出府带上她的刀巡视有没有什么不公义的事发生。
街上卖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耍杂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不管走到那里都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景象。
今天也是安安稳稳的一天啊。她不由在心里发出感概。
“抓贼了!不要放过这个小贼!”
咦?似乎有人在说有贼?
二.
李武安用着自己最快的速度在街上逃窜,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被抓到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惩罚。
正午的太阳很大,晒的他睁不开眼,他只能眯着眼睛四处乱跑。
“哎呦!”
忽然间他撞到了一个很柔软的存在。睁开眼,是一个女孩。
阳光照在那个女孩身上,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直视。
那个女孩也注意到了他,顿时柳眉倒竖,比白面还白的手指向他。
“为什么要偷东西?!”
“肚子饿,没有钱。”
“你爹你娘呢?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爹娘死了,我没有家了。”
柳琴儿一怔,嘴巴张了张,把准备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走吧。”
“走?……去那里?”
“你不是肚子饿了吗,我们回家去吃饭。”
“回家?”
“嗯,回家。"
精致的如同娃娃似的女孩拉住他脏兮兮的小手,向远处迈出步子。
李武安望着她的后背,感觉高大的让他这辈子也无法直视。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只要跟着这个背影,他这辈子就不会迷失和受到伤害。
三.
李武安将一瓢水泼在自己身上,就这样重复了许久。然后他打量了下镜子中的自己,觉得洗干净了,换上女孩为他准备的新衣服,打开了门。
夕阳落在女孩身上,他觉得很美、很温暖。
他看了许久,想要把这幅美景烙在心里。
柳琴儿看向那个少年,或许是之前那幅脏兮兮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让她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如今洗完身体换上新衣的他竟长的意外的俊美。
她有些郁闷,冲过去把少年的头乱揉一通,直到又重新变成乱糟糟的样子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李武安还没有从刚才的事缓过来,他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音来。
“没有名字吗,那你以后就跟我姓柳吧,就叫柳……有了!我是在清尘栈捡到的你,以后你就叫柳清尘。”
柳清尘吗?似乎不错的样子。
“爹!你回来啦!”
“琴儿,怎么回事,我听刘叔说你带回来个男孩?”
“嗯,我看他没有人要,又肚子饿,就领了回来。”
“胡闹!你平时捡条狗捡条猫回来我就不说了,今天你居然带了个人回来,以后带什么回来我都不敢想。”
“爹!爹!不要赶他走嘛!他好可怜的,要是把他赶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饿死了。”
李武安头上顿时冒出几条黑线。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留下他,不过代价是以后不准再胡乱跑出去以及每天都要背一篇文章。”
“啊?怎么这样(´;︵;`)”
“你有意见?那还是不要留他了。”
“没意见没意见,我答应就是了(╥﹏╥)”
李武安突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他抬头一看,是女孩的父亲。
“我府上还缺个下人,你可愿意当?”
“我愿意当。”
“好,你叫什么名字,我让刘叔记一下。”
名字?李武安一怔,随即答到——
“柳清尘,我叫柳清尘。”
四.
柳琴儿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
她前年就已及笄,却一直没有出嫁。阿爹也曾为她问过媒,但她从小仰慕阿爹,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再加上性格火爆,男方家一听是她就再没回音。
但她也不在乎,一直没心没肺的活着。
今夜是她十七岁诞辰,阿爹请了她最爱的戏班子,她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磕着瓜子,毫无大家闺秀的样子。
“也不知道那个呆子会送我什么礼物?”
柳琴儿突然想到那个她四年前捡到的那个少年,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像一块木头,无论自己怎么和他说话他都只会点点头,气的她牙痒痒,可一想到他怕疼,又恨恨的放下了手。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见那张脸。
可那个呆子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府上。
她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突然,她听见外面传来打斗声,赶忙站了起来拿上了刀就出了门。
“阿爹!怎么回事?”
她的父亲和那些戏子打了起来。
“琴儿快去报官!这里我拦着!”
“可是他们人这么多……”
柳琴儿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柄飞刀打断,她权衡再三,跳出柳府往衙门的方向跑去。
“项统,你去截住那个女孩,万万不可让她去报官!”
“放心,交给我吧!”
———— ———— ————
柳清尘抱着一个木盒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夜是小姐的十七岁寿宴,这是他为小姐准备的礼物,为了这个礼物他足足攒了大半年的饷钱。
“呆子!快跑!”
耳边忽然传来小姐的声音,只不过比平时要更焦躁一些。
柳清尘抬起头,看见了小姐。那张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显的惶恐不安,他刚想问‘出了什么事情?’背后就传来一阵破风声,他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戏服的人站在背后。
“该死!”
柳琴儿低声骂了一句,那个明显来者不善的男人挡住了她的方向,偏偏那个呆子又出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
她拉过柳清尘的手,往其他方向逃窜。
五.
柳琴儿躲在草庙里,大口的喘着气。她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慌乱逃窜时她迷失了方向,跑进了这荒无人烟的树林里。
她不敢去想阿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她思考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追了上来。
“喂,躲在这里,不准出声。”
她吩咐那个呆子藏起来后,提刀起身。
柳清尘很想对她说别出去,但他害怕的说不出来话,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爹娘死时这种感觉也出现过。
“阿爹,保佑你女儿我平安无事吧。”
柳琴儿拔刀应战,月光照在刀身上,恍惚间她似是听见了刀鸣。
带着柳清尘这个拖油瓶是绝对跑不出去的,与其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不如节省体力最后一搏。
她从来就没打算舍弃柳清尘过。
六.
柳清尘躲在石像后,他的两条腿战战兢兢,远处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让他更加不安,他捂住双耳闭上眼睛把头埋在两腿之间。
站起来啊!站起来啊!去保护小姐啊!
他似乎听到有一个声音对他怒斥,可任他不管捂住耳朵也好,堵住耳朵也罢,那个声音始终萦绕在他耳边。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走开!走开!走开!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他不由自主的骂出声。
“呆子!小心!”
柳清尘感觉被一种像水一样的东西溅在脸上,那东西顺着他的脸流进了他的嘴里,有股熟悉的味道。
他蓦然想起以前自己手指受伤流血用嘴含住时,嘴里也是这个味道。
他恐惧的抬起头,借着月光看见了小姐。
红色的,点点滴滴的血,从小姐腹部流出……渐渐的越流越多越流越多,鲜血不多时染红了整个大地!
“不要…不要这样。”
柳清尘低声哭道。
———— ———— ————
柳琴儿采用以命换命的方式,砍在了那个男人身上,鲜血顿时溅射到她的脸上。
有那个男人的血,也有她自己的。
她高举着手中的环首刀,面目狰狞。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男人犹如见到地狱恶鬼。
柳琴儿说——“滚!离他远点!”
男人被吓到了,扭头就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柳琴儿的视线范围内。
柳琴儿转过头,那个呆子正在低声的哭,她笑了笑,倒在了他的怀里。
“喂,我要睡一会儿,你不许乱跑,免的我醒来见不到你,也不要乱动,免的吵醒了我。”
柳琴儿对他嘱咐道。
“嗯,嗯,我不乱跑,也不乱动。”
柳琴儿眼睛控制不住的闭了起来,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猛的睁开,用最后的力气说到——
“喂,呆子,这次可别在出声了。”
朦胧间柳琴儿看见那个呆子点了点头,她终于安心了,闭上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
柳琴儿睡着了。
七.
柳清尘抱着怀里的那个女孩,他拼了命的想要把伤口堵住,可不管怎么努力都是白费。
他不敢再动了,怕吵醒女孩。
门外忽然过来了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上的红龙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还是死了。”
“胡说,小姐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
男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身体都凉了。”
柳清尘这时才发现女孩的身体是这么冰凉,冷的就像……冰块一样!
可她之前明明像太阳一样温暖。
他猛然抓住男人的衣角,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嘶吼着说——
“请先生给我力量,我要复仇。”
老板看向这个男孩,说完这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可他的手依旧牢牢的拽住了他,就像溺水者抓住死草那样死。
柳清尘感觉男人的目光射向了他,他抬起头和男人对视。
柳清尘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恍惚,但很快消失不见。
男人拿走了小姐胸口上的那块玉,走出了庙门。
“明日寅时到哑舍来。”
八.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柳清尘低声唱着,小姐生前最爱让他在身边唱这几句。 今晚她本该在府里继续磕着瓜子翘着腿,听着戏曲哼着歌。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他打开怀里的木盒,里面放着他为她准备的礼物。
那是一对玉镯,任谁一看都知道价值不菲。
柳清尘小心翼翼的为女孩戴上玉镯。
“真好看,你也这么觉得吧,小姐?”
可柳清尘等了很久女孩都没有回答他。
他忽的哭了起来,哭的是那样凄惨,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啊啊,他确实没有家了,再一次,无家可归。
柳清尘把自己攒了好久的饷钱才买来的玉镯当掉,然后用当掉的钱把柳家府上所有人风光大葬。
九.
八年后。
柳清尘不耐烦的听着县长对他们的训话,这八年来他跟随那个男人学习武艺,成为捕快后凭借自己不俗的身手抓获了不少犯人,一年间就晋升到了捕头。
可他一点也不开心,在这八年里他无时无刻都在追查当年的犯人,几乎全部被他抓捕归案。可偏偏最后追杀他和小姐的那个人没有下落,甚至连消息都没有,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柳清尘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小姐在他脸上留下了伤痕,凭借月光他死死的记住了那张脸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他很怕自己还没有抓到,那个人就已经死了。
这对柳清尘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他无法原谅那晚懦弱的自己,无法接受只剩他一人独活的事实,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惩罚,一种折磨。
如果小姐不是为了救他,早就到衙门报了官。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小姐也不会死。
都是他的缘故才害死了那么多人。
他要报仇。
“这个案子我给你三天时间,在三天之内破获,柳清尘!”
“我会的。”
“别勉强自己,要学会依靠别人。”
走的时候,他的前辈徐捕头对他小声说道。
“我会的。”
柳清尘拿起刀走出衙门。
那赫然是一把环首刀!
十.
柳清尘根据线索到了一片树林里。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想不到又回到了这间草庙,看来天意如此,该出来了吧。”
他对着寂静的树林自言自语道。
“你怎么猜到我会在这里?”
本来无人的树林里走出一个男人,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刀疤显的异常狰狞。
“特意引我到这里,我只能想到你。”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就不该放过你。”
“你没料到当年你放走的那个男孩会在八年后找你复仇吧。”
我也没能料到自己会成长到如此地步。
“听到老大他们被抓的消息时,我就隐隐约约觉得是你。但我不敢确定,直到看到那把刀,我才赶忙躲了起来,所幸我这几年累积的财富不少,才能使我深居简出这么长时间。”
“今天是良心发现出来受死了吗?”
“不,是我要永绝后患。”
“就凭你?”
“当然,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柳捕头不会忘记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吧?”
柳清尘心中一冷,横刀凝目。
“都出来吧,给我们的柳捕头一个惊喜。”
树林里顿时冒出三五人,柳清尘认得他们,因为他们常年被捕快贴在城墙告示上。
这些人手上不少于十几条人命,柳清尘与之交过手,身手比起他不遑多让。
他看向周围,以自己的轻功,只要付出点代价,想要逃离不是难事,树林外就有捕快守候,只要到了那里,自己定能性命无忧。
“哈。”
柳清尘忽然笑了起来。
他本该在八年前就下地狱,这八年来他苟且偷生的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可眼下仇人在前,自己却又回到了八年前,还是那样懦弱,只想着如何逃命。
他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他没时间寻找,也没理由逃跑。
“八年了,八年了,来吧!让我们把这一切都结束吧!”
他把刀高举过顶,像一只野狗似的冲过去。
十一.
“然后呢?”
“然后他就死了。”
“死了?这结局不按套路出牌啊。”
“那些人本就是亡命之徒,身上比他只强不弱,当然死了,不过他倒是在死前完成了心愿,手刃了仇人。”
“那其他人呢?”
“也死了。”
“柳清尘杀的?”
“不,是我杀的。”
老板把玩着手中的环首刀,淡淡的说到。
“你不会报警吧?”
“要是报警的话,警察恐怕第一个就先把我抓进精神病院了吧。”
医生没好气的说道。
“你说他为什么不跑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是怕后悔吧,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后,再也遇不到下次机会,然后悔恨一生,郁郁而终。人有比死亡还要怕的事情,对他而言这种结局就比死亡还要可怕。”
“我打赌他一定看过《海贼王》。”
“呵呵。”
老板笑了笑,端着茶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终于,他紧蹙的眉头松了起来。
他在回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答应柳清尘的请求。
是眼神,那个男孩那时的眼神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悔恨,那样的悲伤!
他也曾有过那种眼神。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试药,没有听父亲的劝离开上郡,保护殿下直至死亡,该有多好。
少有的,老板的脸上露出一种名为后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