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不容分隔，山海不可别离。
—— 题记
序.
〖今年过年回来吗？大家都挺想你的。〗
苏山皱了皱眉，她不是很想回去。她的故乡虽然谈不上美丽，但也并非穷乡僻壤。但她心里总还是有些抵触，以往中秋春节等假日母亲也会劝说她回去看看，但她也都用一堆借口推辞掉了。
〖回来吧，就算不来看我们，也去看看小海吧，他从小便很黏你，三年没见你怕是会寂寞地哭出来。〗
苏山的手停了下来，一股罪恶感在她的心头涌起，片刻后，她将键盘上打了一半的话删掉，轻轻的回了句‘好’。
一个月后，苏山回到了睽违三年的土地。
故乡下着大雪，确认好下一班公交的发车时间后，她便在椅子上落座，虽然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铁质长椅不断掠夺着身体的温度，但苏山还是不想起身，自从那件事过后，她每次回来这里总会感觉到压力，压的她喘不过气。
一.
〖你们这些混蛋！离苏海远一点！〗
放学铃声响起时，我正在值日。
但当我刚扫到一半，经常和苏海在一起的女生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我——
〖山姐姐不好了！苏海又被那些家伙欺负了！〗
我立刻向苏海的教室跑去。
还有，不许你这个家伙叫我姐姐！
当我赶到时，苏海被围在墙角。
他的周围尽是一些男孩，正在那里对着他动手动脚。
看到这一慕，我的脑门瞬间“咻”的一下窜上一股怒气。
〖滚开！不许欺负苏海！〗
我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撞开他们，将苏海护在身后。
〖哼，坏事的又来了，苏山，你让开，我找苏海聊聊天。〗
〖让开？让开后让你们继续欺负我弟弟吗？〗
〖你要不让开的话就连你一起打！给我滚开！〗
〖那你就来试试看！你以为我怕你们吗？〗
虽然这群男孩左看右看都是不好惹的存在，但我并不畏惧，摆出了一个武打的姿势。
〖算了，真没劲，苏山你最好有本事天天跟在你那个孬种弟弟身后，不然下次我一定会连这次一起欺负他。
脑袋突然变得空白，下一刻，冰冷的话语从我嘴里吐出。
〖你说，谁是孬种？〗
〖当然是你那个没用的弟弟啦！哈哈哈，被人欺负都不敢还手，躲在女孩子的背后，真是个窝囊废！哈哈哈！〗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苏海不是窝囊废！我弟弟不是！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我弟弟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
〖就是窝囊废！就是窝囊废！哈哈哈！〗
男孩们一边嘲笑一边走出教室，正当我想冲上去教训他们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拉住了我的袖子，没让我真跑上前去。
是苏海的手。
〖算了吧，姐姐，我没事的。〗
言罢，他冲我露出一个笑脸。
看着那张笑脸，罪恶感涌上我的心头。
〖姐姐会一直在苏海身边，保护苏海的。〗
我将苏海搀扶起来，向他承诺道。
这同样也是对我自己的承诺。
〖姐姐说我是男子汉，我好开心，可我真的算男子汉吗？〗
苏海低着头，弱弱的问我。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向他伸过去，然后一把将他搂住。
〖苏海当然是男子汉！要是没有苏海，姐姐现在已经死了，对姐姐而言，苏海就是我心中的英雄。〗
〖姐姐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吗？不会突然离开吗？〗
〖不会的，苏海，姐姐不会离去的，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就连出生都是同一天，看见外面的苹果树了吗？〗
〖看见了。〗
〖我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一棵树上虽然有很多果实，但我和你是其中的同一颗果实，所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
〖苏海，我们就是这些苹果里其中的同一颗果实啊，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分开，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落地腐烂为止。〗
我看着苏海黑白分明的双眼，无比认真的对他说。
〖我也会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当然，就算苏海要走，姐姐也不会允许的。〗
我拉起苏海的手，踏上回家的路。
二.
苏山起身将窗户关上，彻骨的寒风顿时被阻隔在窗外。
或许是久违的躺在了这张三年没睡过的床上的缘故，她昨晚居然做了个梦。
大概是小学的时候，她和苏海一起上学，尽管没分在同一个班，但还是整天都在一起——上学时，她会拉着苏海的手等公交。尤其是冬天，她会故意不戴围巾，这样苏海就会把他的围巾分给她一半，苏海的体温会透过毛线来到她的身体上，暖呼呼的，让她觉得冬天也就不过如此；放学时，她会拉着苏海的手慢慢走在沥青小路上，尤其是夏天，她会和苏海两个人一起在超市买雪糕，苏海喜欢吃小神童，她喜欢吃巧乐兹。买了雪糕，两个人就一起坐在长椅上慢慢的吃着。她喜欢在这个时候哼歌，有时候苏海还会倚在她的肩膀上睡着，夕阳如火。
只不过让苏山讨厌的是苏海的那个同桌有时候会看不懂气氛的过来横插一脚，破坏她和苏海的独处时光。
苏山把手伸向那张木床，一遍，一遍，又一遍。
当时她和苏海就两个人一起睡在这张床上，明明床很大，却总是挤在一块儿，盖着绣着小猫的白棉被，身体触碰在一起。两个人打赌看谁先睡着，赌输的人早上负责叠被子，结果最后谁也没了睡意，在被窝里小声的聊着天，有时会一起趴在窗外，看月亮、看鸟、看花，夏天的时候还能看到萤火虫，然后早上再一起顶着黑眼圈，一起挨妈妈的训斥。
多美好啊。
于是悲伤起来。
苏山把房间里的暖气打开，可还是冷。
〖明明说好会永远和姐姐在一起的………骗子。〗
三.
〖在外面这三年变化真大啊，丫头，过的好不好？〗
早饭的时间，母亲抛来一个公式化的问题。
大学三年里，她长高了三公分，瘦了六公斤。
还有头发，她把自己那袭引以为傲的长发剪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她没由的想起自己曾经对苏海开的玩笑。
只可惜，她以长发及腰，他却一声不吭的走了。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长发，太麻烦了。之所以一直留着是因为可以让苏海给她梳头和编辫子，她喜欢苏海给她编羊角辫和三股辫，讨厌马尾辫。因为羊角辫和三股辫苏海要编好久好久。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可以不厌其烦的为你编辫子了，苏山。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挺好的。〗
〖好就行，唉。〗
其实苏山过的一点也不好，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总是在深夜突然醒来。
再也没有笑过，假笑也没有。
因为笑不出来。
苏山知道原因。
从她知道苏海溺水而死了这个事实后，她就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个少了心脏的人，怎么还能笑的出来呢？
三年里，她像个行尸走肉一样。
一棵树上有很多果实，她和苏海是其中的同一颗果子。
苏海是果核，自己是果肉。
果核没了，徒留果肉，如何能好？
〖去看看小海吧。〗
母亲见我兴致不高，便换了个话题。
〖嗯。〗
苏山的心揪了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四.
苏海的墓地坐落在他们小时候经常走的那条沥青路的尽头处某个清幽的陵园，苏山弯下腰清理着杂草，清理完毕后，又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拭起了墓碑。
苏海喜欢干净。
母亲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我以同样的姿态在墓前祈祷。
过了许久许久。
〖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和小海聊聊天吧，我记得小时候，他最喜欢和你聊天的。呵，说来好笑——最开始你明明很烦小海，每次都随随便便的把他打发了，还老躲着他，凶他。他可伤心了，老是跑来跟我哭诉，看到你们那样子当时真够叫我担心，就在我为你们俩这事发愁时，你们之间的关系又突然好的像是鞋底的口香糖似的，分的分不开。〗
母亲一脸怀念的自言自语道。
〖是啊。〗
苏山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五.
〖姐姐。〗
别吵！
〖姐姐。〗
别吵别吵别吵！
〖姐姐。〗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叫你不要吵为什么不听！〗
我猛然起身，怒气冲冲的对那个家伙骂道。
〖早饭好了……那个…那个，姐姐你不起床的话，就凉了。〗
那个家伙怯怯地低着头，像是一只犯错的小狗。
〖知道了！〗
我有一个弟弟。
那个家伙就是我的弟弟。
我讨厌他。
明明是和我一天出生的，却坏心眼的比我晚掉出来一会儿。
从小到大，妈妈就告诫我——要和弟弟一起分享。
小时候的玩具飞机，邻居家的筱筱都是自己一个人玩，而我只能和那个家伙一起玩。
小时候家里的电视机，邻居家的筱筱都是自己一个人看，而我却只能和那个家伙两个人一起商量着时间看。
小时候的房间，邻居家的筱筱都是自己一个人住，房间里堆满了她想要的东西，而我却要和那个家伙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只有百分之六十的空间是属于我的。
就连睡个懒觉这种小事，都会被那个家伙打搅。
真是讨厌。
为什么不干脆消失掉呢！
消失掉！消失掉！消失掉！
我一边穿上拖鞋，一边发自内心的诅咒着那个家伙。
———— ———— ————
〖苏山！快出来呀！我们一起去抓螃蟹去！〗
〖好的！我马上过去！〗
吃完早饭后，邻居家的筱筱来找我玩。
我兴致冲冲的带上桶和帽子，突然瞥见了那个家伙。
他眼巴巴的看着我。
就像一条小狗。
〖带上你弟弟一起去吧。〗
妈妈突然开口说道。
〖诶？不要嘛，这家伙笨手笨脚的，能干什么。〗
〖苏山！怎么说话的！什么这家伙，他是你弟弟！你连你弟弟的名字都记不住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带他一起去就行了吧。〗
眼见妈妈发火，我只好不情愿的同意。
我提着桶，一言不发的在前面走着。
那个家伙低着头远远的跟着我。
〖啊，苏山，你怎么又带你弟弟过来了？〗
〖没办法，妈妈非要我把他带出来，筱筱不想看到这家伙的话无视掉就好了，当他不存在。〗
〖也没那么讨厌就是了…是说苏山你干嘛这么讨厌他你们不是家人吗？〗
筱筱疑惑的问我。
听到她将我和那个家伙的关系拎上台面，我心里没来由的感到一股窝火，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我才不想当这家伙的姐姐！为什么你要和我一起出生！你这家伙要是不存在该有多好！〗
对，要是消失掉该有多好。
我用手指着那个家伙，一股脑儿的将早上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那家伙呆住了。
然后背过身去。
筱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我，被吓的不知所措。
〖我们继续抓螃蟹吧！〗
不知道是不是发泄了一通，我此刻感到无比畅快，愉快的对转过头对筱筱说道。
〖哦……哦。〗
过了好久好久，天空下起了雨。
筱筱怕被雨淋感冒就先走了。
我踏上放着水桶的石头，打算把抓的螃蟹带回家。
〖诶？〗
周围的景物突然反转。。
〖姐姐！〗
我看到那个家伙朝我扑过来。
他死死的拽住了我，朝陆地游去。
我从未想过，他那具孱弱的身体，竟可以爆发出这般强大的力量。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岸上，而那个家伙还在水里扑腾，动静越来越小。
〖不要死！不要死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我弟弟，救救苏海……〗
啊，我突然想起，那个家伙——原来我的弟弟……叫苏海啊。
水面上映射出我那张愚蠢的脸，孤独、悲伤、悔恨，恐惧。
———— ———— ————
我守在苏海的病床边。
那之后，在山里面的护林员听见了我的声音，将苏海救了上来，急救后送到了医院。
苏海昏迷了一夜，还是没醒。
对不起，对不起。
姐姐错了，姐姐后悔了。
醒过来啊。
苏海！
我轻轻地颤抖，眼泪流了出来。
苏海睁开了眼，对上我的眼睛。
〖对不起，姐姐，没能消失掉呢。〗
我呆呆的看着苏海。
然后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在苏海面前，我从来都是有心理优势的，因为我是他的姐姐，他对我百依百顺，所以我从来没在乎过苏海。
所以才会轻易说出“消失掉”这种话。
可当这次苏海真的快消失掉后，看到自己那张因恐惧而变的面目狰狞的脸后，我才意识到——苏海对我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让我害怕，怕失去他。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姐姐错了。对苏海说那样过分的话，做那样过分的事。姐姐后悔了，姐姐不要苏海消失掉！姐姐要苏海一直陪着姐姐！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我在苏海的怀里哭喊着自己的愿意。
哭了许久许久。
〖姐姐真是任性啊。〗
苏海开心的说道。
〖苏海真是坏心眼呢。〗
我半哭半笑的回应。
〖姐姐，我有点冷，你能握住我的手吗？〗
〖当然，苏海可是第一次向姐姐撒娇呢。〗
〖因为以前没有机会啊。〗
我用双手将苏海的手掌用力的包住。
〖还冷吗？〗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暖和过，姐姐。〗
〖姐姐也和苏海一样。〗
六.
〖苏海……你说你这么怕冷，怎么能淹死呢？〗
苏山独自坐在墓前，低声喃喃着。
自从那件事后，苏海就不会游泳了，因为哪怕稍稍碰触一点水，苏海也会使不上力。
寒风刮了起来。
〖好冷啊，苏海……姐姐好冷啊。〗
〖握住我的手，好吗？〗
苏山将手放在墓碑上。
〖握啊，苏海？求求你快握住啊！姐姐好冷啊！好冷啊！苏海！为什么擅自死去！为什么把姐姐一人徒留在这世界！你说话啊！你回答一下好不好！你再让姐姐……任性一次好不好……〗
三年里，苏山从未像今天这样情绪化过。
这让她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活在这个世上。
可她明明已经死了呀？死了三年零四个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山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曾讲过这篇文章。
多美的一句话啊。
但苏山觉得——这话既不是说出来让人听的，也不是写出来让人看的。
而是用身体来履行的。
苏海死了。
所以苏山也死了。
苏山是伤心死的。
七.
离开了墓地，苏山参加了一场陌生的同学会。
之所以陌生，是因为苏山确确实实的没有和来参加的同学来往过。
第一， 她的朋友向来不多，这三年里更是独来独往到了极致。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委实有点不合群，当班上其他的女生都围在一起讨论化妆品和热播的电视剧时，苏山都不会参与。
只有当她们聚在一起聊男生时，苏山才会出场。她十分自来熟的挤进去，然后围绕着苏海侃侃而谈。
在这种背景下，还能遇见可以称为闺蜜的友人，这着实让苏山有点意外。
〖好久不见了，苏山！〗
〖好久不见了，筱筱。〗
同学会散了后，苏山和蒋筱筱约见在咖啡厅。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一个月。〗
〖唉，你也是真狠心，整整三年杳无音讯，知不知道我又多担心你，怕你一个想不开！所以，三年的时间，走出来了没有？〗
苏山无声的摇摇头。
〖你不问问我这三年里过的好不好吗？〗
苏山一本正经地向蒋筱筱问道。
〖多少年的交情了，这种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问它干什么呢？不过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是象征性的劝劝你——逝者已逝，别总是抱着过去不撒手，你这个毛病得改改，人总要迈出步子，展望未来。〗
〖也千万别死脑筋想不开——我知道你性子犟，你这个性子也得改改，但你就算一万个不乐意，也得给我把话听进去，别做傻事，别做傻事，别做傻事。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只要活着，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活处处是惊喜。〗
蒋筱筱放下手中的白瓷杯，对苏山认真说道。
苏山没有看她，只是一直喝着咖啡。
〖你是知道我喜欢看书的。〗
蒋筱筱一愣，没明白苏山的意思。
〖但其实我原来对书也没那么执着，最开始是和苏海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无聊他就提议玩一个游戏，每天晚上彼此都要给对方讲一个故事，而且不能重复，结果苏海没两天就输了。但他死不认输，说自己总有一天会赢，于是我每天都会抽时间去图书馆看一些绘本或小说，就是为了不让他赢，最后直到年纪大了分房，他也没赢过我。但我也养成了阅读的习惯和给苏海讲故事的习惯。我看过一本小说，主人公和他姐姐也是一对双胞胎姐弟，我特别喜欢里面的那个姐姐和她说的一句话——“一棵树上虽然有很多果实，但我和你是其中的同一颗果实，所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你听，这句话多美啊，这简直就是在说我和苏海。所以从那时起，我就这样认为我和苏海是同一颗果实。苏海也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身心不容分隔，山海不可别离。”，你听，这句话多动人啊，身体和心脏不能分开，苏山和苏海不能别离。你的身体少了心脏也能正常运行吗？能吗？能吗？你不能，我也不能，没有人能。〗
苏山也不解释，而且继续自顾自的说道。
〖敢情我说了半天，嗓子都说哑了你还是没听进去！〗
蒋筱筱总算明白了苏山的意思，没好气的说道。
〖放心吧，筱筱，我不会死的，因为我已经死过了——死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一个人怎么会死两次呢？〗
〖你知道吗筱筱？我后来翻苏海的日记才知道，苏海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赢，他只是找个由头让我给他讲故事而已，多狡猾啊，你说他狡不狡猾？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人呢？但他还是个傻子，这种事只要光明正大的和我说就行了，最不济冲我撒个娇，我也就依他了。还要弄的这么拐弯抹角，你说他傻不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苏山笑了，三年来第一次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最开始是很小声的那种抽泣，渐渐地越来越大，最后直接痛哭了起来。
哭泣声是那样的悲伤，那些的让人心疼。
咖啡馆客人被哭声吸引，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那个小姐哭的好厉害，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肯定是失恋了，这种事我见多了，爱情啊，总是让人身不由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救。〗
〖也不知道是那个男的这般狠心，连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都忍心伤害，哼！男人果然都没一个是好东西！〗
〖不要开地图炮啊姑娘，你怎么就认定是男人伤害的她？也有可能是女人嘛。〗
〖你是白痴吗！作为一个过来人，这女孩子很明显是受了情伤！〗
〖也有可能人家是百合啦，这年头，这种事如今已经不算罕见了。喏，对面还有个姑娘，要我看就是那个姑娘对这个姑娘一直暗恋于心，但一直不敢付诸行动，今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向这个姑娘表白，将自己的心意都倾诉衷肠，但还是被拒绝了，多少次的期待，多少年的感情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于是情难自己的痛哭起来。〗
如果自己的生活是一部动漫，那么现在蒋筱筱的额头上一定会出现几根黑线。
这家伙还真是个极品啊。
〖喂，哭完了没有？你知道不知道就在你自己往自己伤口上捅刀并且被疼哭了这段时间里，我已经被别人想象成一个坏女人了喂！〗
〖筱筱你真爱说笑。〗
〖我没说笑！我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也就你，换了别人我早就离开了。〗
〖我知道，所以我的话也是认真的。〗
〖傻娘们儿！〗
〖这句话还真耳熟呢，我记得还是初三时，你第一次带我来这家店，也曾对我这么说过。〗
〖这种陈年旧事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你不是刚刚还说我是个爱抱着过去不撒手的女人吗？〗
〖你还真是毫不留情！〗
〖也就你，换了别人我只会笑笑，然后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在白纸上，然后在贴在草人上，用每天夜里都用小针扎上个几万遍。〗
〖我现在无比庆幸我是你的闺蜜，苏山。〗
〖我也一样啊，筱筱。〗
八.
〖姐姐，我去找朋友玩啦。〗
〖嗯，去吧，姐姐今天也得去安慰筱筱，那个疯女人失恋了。〗
〖她有谈过恋爱吗？〗
〖暗恋啦，暗恋，算了，苏海还是小孩子，不用懂这些。〗
〖我明明和姐姐一样大！〗
〖但苏海还是得管我叫姐姐，哼哼。〗
欺负完苏海，我便动手来到了咖啡店。
〖苏山，你可算来啦呜呜呜。〗
〖你先把鼻涕擦一擦……别用我衣服擦！〗
〖吕良怎么能喜欢上雪小雪那个女人，她那点有我好！也就胸脯比我大点，但以后事谁也说不准，万一我是发育比较晚的那种呢？苏山，你说说除了胸脯比我大这点她有那反面胜过我！她比我好看吗？她比我温柔吗？你说！〗
〖我怕被雷劈还是不说为好。〗
〖呜呜呜，苏山你也欺负我，我不活啦！〗
〖安啦筱筱，初恋都是无疾而终的，想开点。〗
〖希望以后我也可以对你说这句话。〗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我和苏海两情相悦。〗
〖你家苏海呢？〗
〖和朋友去玩了。〗
〖小心是女性朋友！〗
〖不可能，苏海不会和除我以外的女孩子好的！就算有，我也会把他们拆散！〗
〖……其实以前我就有点怀疑了，你不会真喜欢你弟弟吧？〗
〖？你在怀疑什么？我一直都喜欢苏海啊，全世界最最喜欢他！等到18后我就会和他在婚礼的殿堂上互相牵手，共度余生。〗
〖……虽然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但我还是确认一遍，刚才的话你是认真的吗？〗
〖比珍珠还真。〗
〖你是苏海什么人？〗
〖姐姐啊。〗
〖亲姐姐？〗
〖如假包换。〗
〖你不会不知道近亲结婚是不被允许的吧…退一万步来讲，你妈妈会允许吗？你的亲戚他们会承认吗？别傻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事，我知道苏海喜欢我，我也知道我也喜欢他，我们两情相悦，这就足够了，他们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他们为我做主。〗
〖你真是自私。〗
〖可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高雅的人啊。〗
〖你妈妈会难过。〗
〖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啊，筱筱，这道选择题让无数个人来做有无数个正确答案，但那只对自己而言。我的性子你是了解的，我清楚的知道我的正确答案是什么，所以不管舍弃什么，我都不会纠正。大不了，瞒着妈妈就好了。〗
〖你不可能瞒一辈子，苏山，没有公开的恋情 ，就是在给别人留机会。要谈就谈一场公开的恋情，爸妈同意、亲戚知道、朋友祝福的恋爱。〗
〖说来轻巧，可做起来难啊筱筱。〗
〖可以轻松的，但你偏偏要走一条死路。〗
〖可我一旦原路返回，那我一定会后悔的，你知道后悔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吗？那种感觉，比杀了你还难受，你找不到可以迁怒的人，无论怎么样都没办法报复他，因为那个人就是你自己，筱筱，我已经体验过一次后悔了，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再经历一次。〗
〖一望可相见，一步重如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我最讨厌这首诗了！什么山的海的，比起这首诗，我更喜欢苏海对我说的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
〖“Ifyouneverabandon,ifIinlifeanddeath。”〗
〖……所以，这句话什么意思？〗
〖哦，抱歉忘了你英语不好。〗
〖不要抓到机会就贬低我！快说！〗
〖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
筱筱愣住了。
我冲她摆了摆手。
〖这句话……真是苏海说的？〗
〖当然，所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傻娘们儿。〗
九.
和筱筱道别后，苏山一个人来到一条繁华的街。
天空下起朦胧的小雨。
苏山没有带伞，也没有避雨。
理发店里播放着里放着有点悲伤的歌曲。
“落花雨 你飘摇的美丽，
花香氤 把往日情勾起。
我愿意 化浮萍躺湖心，
只陪你 泛岁月的涟漪。”
苏山不由得跟着音乐轻轻的唱着。
这词写的真好，唯一有点可惜的就是歌名，改成山海之间多好。
苏山在转角停下，对面是一家婚纱店。
〖你好，我想问问我三年前拍的婚纱照忘记取了。现在还保存着吗？〗
她径直走进店内，朝店员问道。
〖非常抱歉小姐，三年实在是有点太久了。〗
〖没事，耽误你的时间了，抱歉，〗
〖我这边才要说对不起，给你带来困扰真是十分不好意思。〗
苏山走出店，呆呆地站着。
〖也是，都三年了，怎么还会保存着呢？苏山，你真是个傻娘们儿。〗
十.
〖姐姐，你怎么走的这么慢？〗
我牵着苏海的手，慢悠悠的走着。
〖嗯…因为姐姐想让时间过的慢一点咯。〗
高考过后，我拉着苏海进行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约会。
〖苏海，我们去看电影吧。〗
〖好，姐姐要看什么？〗
〖泰坦尼克号？〗
〖哇，好久远的片子。〗
〖老片才好看，苏海你真是不懂。〗
我买了票，拉着苏海进来影院。
〖搂着我。〗
〖好，好的。〗
苏海将我搂住。
他的臂膀是那样有力，让我感到安心。
他的怀里是那样温暖，让我感到舒适。
他的气味是那样强烈，让我感到愉悦。
他的心跳是那样急促，让我感到甜蜜。
我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啊，耳朵红透了，真可爱。
———— ———— ————
〖欢迎光临！本店最新推出情侣套餐，情侣进店即可享受五折并送大份冰激凌一份！那边那两位，要来试一下吗？〗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带着白色鸭舌帽的女人露出笑容。
〖苏海！我们去看看吧！〗
我扭头看向苏海，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耳朵迅速变红。
这更坚定了我进这家店的念头。
点了餐后，我便和苏海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说起来，苏海你那篇关于工作志向的作业写了啥？〗
〖我写我大学毕业后去偏远山区当老师。〗
〖诶？姐姐竟然不知道苏海会这么善良。〗
〖姐姐又不是神，当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不，姐姐知道苏海的所有事情，姐姐就是苏海的神。〗
〖别开玩笑了，那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为啥想做这个？〗
〖不就是因为你自己实在不知道想干啥，就网上找了一篇临摹了下嘛。〗
〖姐姐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偷看我日记了！苏山！〗
〖姐姐看看你的日记又怎样，再说了，姐姐也不是故意看的，谁叫当时风直接刮到那一页，姐姐不想看都不行。〗
〖你骗人！我的日记本有密码锁！我每次写完都会锁上！怎么可能会被风刮开！〗
我心虚的吹着口哨，刻意不去看苏海。
〖你好，这是你们点的套餐，以及赠送的冰激凌一份，请两位慢用。〗
〖好了好了，苏海我们赶快吃东西吧，你看，这冰激凌都凉了。〗
〖冰激凌本来就是凉的！姐姐真的是！〗
———— ———— ————
吃完饭，我和苏海漫无目的走在街上。
天空下起细雨，我连忙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印花小伞。
伞下的空间并不大，尽管我和苏海已经紧紧地靠在一起，但彼此的肩膀还是湿了。
理发店播放着有点悲伤的歌曲。
“风到这里就是粘，
粘住过客的思念。
雨到了这里缠成线，
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
你在身边就是缘，
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
我小声的跟着音乐哼着，
这词写的真好。
〖姐姐，雨越下越大了，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好的。〗
我们慌不择路的跑进一家店。
〖你好，这位先生和女士，本店搞活动，你们要不要试拍一下婚纱照？〗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就是避避…〗
〖拍。〗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海毫不留情的打断。
苏海看向我。
他的眼神那么清澈，没有一丝迷茫。
看着这样的眼神，我根本无法反抗，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久后，我换上纯白的婚纱。
苏海已经换好了西装。
我挽住了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1,2,3,茄子！〗
理发店还在放着歌。
“爱有万分之一甜，宁愿我就葬在这一天。”
十一.
〖丫头，你要走了吗？〗
早上的时候，叶君婉听见丫头的屋里传来动静，尽管这声音很轻，但对叶君婉这种睡眠轻的人来说还是能够听到。
〖嗯，要准备考研，时间很紧。〗
苏山停下双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叶君婉叹了口气，她知道女儿是在说谎，或许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存在，但绝对不至于让女儿这么急，连早饭都不打算吃就开始收拾行李。
〖要走的话，就把这个带上吧。〗
叶君婉回房，将一本相册递给女儿。
〖妈…这是？〗
苏山翻开相册，里面的照片是她与苏海从小到大的合照，有她和苏海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的照片、有她和苏海第一次穿校服的照片、有她和苏海穿姐弟装的照片——以及她和苏海第一次在婚纱馆拍的婚纱照。
照片中的她，穿着白色婚纱，或忸怩不安，或温婉可人。
〖你们自己拍的照，问我？〗
叶君婉打趣道。
〖妈……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你以为成功的瞒住了我，小海最开始也以为成功的瞒住了我，但你们又不是我，怎么就这么确信呢？我当然知道这些事，我又怎么能不知道呢？你和小海——还是那么小的时候，就被我一手扯大。这么多年里，你们又有那件事能成功瞒住了我？高一时你和小海偷偷在家里做的那些事你们以为我回来后没发现？〗
〖那你…为什么不阻拦我们呢？〗
〖有用吗？我说了，你们就会听吗？从我知道这件事起，我就清楚的明白——木已成舟。我太了解你们了，我养了你们十九年，你们两个的习惯和性子我都一清二楚。这个世界，那个做妈妈的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呵，你们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们两个了，只要你们觉得幸福，我怎么样也就无所谓了。〗
〖妈…苏海死了，苏海死了啊！〗
苏山扎进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叶君婉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当初那么幸福的一家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十二.
〖苏海，你忘了你不能碰水的吗？去海边干嘛，姐姐这次也不在，不能保护好你，万一要是有个不测你叫姐姐怎么活！听姐姐的话，别去好不好？〗
〖没事的姐，我都多大了，能保护好自己的，而且，还有妈妈陪着我呢。〗
〖可是万一……〗
〖不会的，姐姐，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去碰水。〗
看到苏海这个样子，我知道他是要非去不可了。
〖那你发誓不去碰水！〗
〖苏海对苏山发誓不会碰水，如违此誓，就让我一辈子见不到姐姐！〗
〖呸呸呸，什么烂誓言，赶紧滚蛋。〗
我没好气的说道。
苏海冲我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我站在窗前目送着他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这是苏海第一次离我那么远。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总有一股不安。
———— ———— ————
〖苏山，你怎么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诶，我说，别晃了…别晃了！晃的我头都大了，你是怎么了？咱俩认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六神无主，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筱筱，我弟弟他…他他他已经一天没给我打电话啦！〗
〖……死弟控离我远点，真的是，我还以为发生啥了呢？不就一天没打电话而已，至于吗？〗
〖一天！那可是一天你知道吗！他以前从来没这个样子过的，而且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也许苏海手机坏了或没电了呢？总之你就先别晃了！别整天老是自己吓自己。〗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是苏海的号码，我连忙接听。
〖喂喂！是苏海吗？怎么一天都不给姐姐打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也不接姐姐的电话，知道姐姐有多担心吗！苏海……你怎么不说话？〗
〖……丫头，回家一趟吧，有点事要和你说。〗
———— ———— ————
我拉着筱筱慌不择路的回了家。
客厅里，妈妈坐在沙发上，旁边还有开了口的半瓶白酒，妈妈旁边，一个年长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
但是没有苏海。
见了我，年长的女子面露忐忑的走过来，拉着小女孩跪在了我的面前，妈妈连忙起身搀扶着她们起来，但那女人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只是跪着。妈妈没办法，只好松开她们，向我走来，离近了。我才发现妈妈的眼圈红了。
我被妈妈拉到苏海的房间，妈妈在床上坐下。
〖苏海呢？妈妈！苏海呢？苏海去那里了？〗
没了外人，我急忙向妈妈问道。
〖别慌，先静下来。〗
我安静下来，等着妈妈的下文。
〖丫头，先答应妈妈，别做傻事。〗
我的心“咯噔”一下，这种桥段，在小说里自己经常看到。
但我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点了点头。
〖小海那孩子，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那海边有块石头……只有刻下双方的名字，然后三天坚持看日出和日落，名字上的两个人就一定会在一起。〗
〖……最开始小海到那里时，确实没有接近大海，只是每日看看朝阳与晚霞，然后就回酒店休息了。〗
〖直到那天，小海跟往常一样……去看晚霞，因为天晚了，海边没几个人，当时我在卫生间，突然听到有个男的溺水了，我赶快出去……小海那孩子你是知道的，人好，本来他确实在看晚霞，结果有个小女孩不小心落水，小海那孩子就冲过去了。〗
妈妈的声音哽咽起来，抹了抹泛红的眼角。
〖……然后呢？〗
我用颤抖的声音追问。
〖……等我出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小海死了，丫头……〗
苏海死了？
可明明前几天我还和苏海一起去动物园啊？
这一刹那，温暖的东西从我身体深处无止尽往外溢出。
过热的思绪乱在了一起，所有美好的回忆像一部老电影一样一段段播了出来：跟苏海一起上学放学、和苏海一起看萤火虫、给苏海讲故事、和苏海一起约会——但下一秒钟，所有片段突然变成空白，无论我怎么找，留下来的只有空白。
苏海到哪儿去了？我的心脏到哪儿去了？
在我得出答案之前，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已经未经允许的从我嗓子中跑出。
十三.
苏山来到了苏海的墓园 。
〖姐姐要走了。〗
〖姐姐毕业以后打算去做支教。〗
〖筱筱说我是傻娘们儿，可是最傻的人……其实是苏海啊。〗
苏山缓缓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泥土。
墓园周边的景色愈发脆绿。
已经是春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