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虚无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脖子,一阵不存在的温暖真实的荡漾开来,似乎也能感受到一缕发丝轻轻的从脸颊抚过的瘙痒感。
男孩的半身隐匿在黑暗里,瘦小的身躯则在轻轻的颤抖,扭曲的面孔混杂着悲伤与绝望,眼泪如决堤之水般倾泻,鲜血仿佛在倒流,身体如灌铅般沉重,每一颗细胞都像在发出垂死前无声的哀嚎。
没有比这一刻更绝望的时候。
父母的亡魂在他的耳边倾吐着恶魔般的低语,诱惑他走向死亡,走向深不见底的地狱。
男孩心神动摇,逐渐萌生了寻死的想法。
没错,既然我们生死两隔,何不我也去死,然后到阴曹地府寻你们,即便最后被打入传说中枉死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男孩幻想着他们一家子在黄泉路上团圆的场景,不禁心神向往之情。
他缩回脚,快步后退,躲到椅子后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帕维尔无奈的叹了口气,第一次尝试失败了。虽然有些遗憾,但其实是可以预见的,反正他会在这里待很久,所以不用那么着急,男孩也需要一些时间思考。
帕维尔挠了挠头,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只是最后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等你”。
帕维尔走后,院落里恢复清静。男孩从椅子后走了出来,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深夜
男孩拿着扫帚,木然地清扫着院子,大黄狗趴在鸡窝里,已经沉沉的睡去。男孩将院落里的枯叶和纸灰扫进簸箕中,然后两手抓着簸箕,走到外面,倒在杂草丛中。做完这一切后,家中看起来似乎焕然一新。
他走进大堂,点燃一炷香,虔诚地对着那四副遗照三拜之后,面无表情的走出房子。
他没有锁门,因为没有必要,这个家中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被他拿去贱卖了……为了凑够买棺材还有出殡的钱。好在村民都是善良的好人,吹唢呐的几个大爷分文未取,帮忙抬棺材的几个壮实的年轻小伙也是自发前来。
在生命的尽头还能感受到人性的善良,让他不至于持续憎恨命运的残酷。
男孩正在走向那条横贯村庄的小河。白天妇女们会聚集在这里一边聊天,一边搓洗衣服。善于凫水的青年会打着赤膊,在河里抓鱼。家中缺水的人会挑着担子到这里来挑水。
他经常跟着姥姥来这里洗衣服,当然他只是在旁边坐着什么也不干,因为姥姥担心他会掉入河中,不过姥姥常常会跟他讲起父母年轻时的故事,让他不至于无聊。
男孩离河越近,耳边的声音就越清晰,父母甜蜜的话语正在诱惑他走向自毁,但他已经迷失在美好的幻梦中,坚信自己将在死后与家人团聚。
他走到河边,垂头看着河面倒映出来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意料之外的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平静。
他闭上眼睛,然后……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团光,光团中两个模糊的影子在向他招手,邀他一同前往那传说中的极乐世界。
男孩张开双臂,身体缓缓前倾,他与那光中的两道身影的距离正在缩短,他们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爸妈”这两个字就快脱口而出之际,一阵呐喊将他拉回现实。
回到十分钟前
帕维尔放心不下洛云翼一个小孩子独自守在空荡荡的家里,于是带着从国外买的零食准备去看望他。
走到他家不远处的时候,他发现洛云翼家的大门是敞开的,大黄狗焦急的在门口打转。
帕维尔心头一紧,急忙跑进家中,却发现四处不见洛云翼的踪影,而且从房子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模样来看,不像是遭遇不测,更像是……。
不!
帕维尔狠狠摇头,将刚萌生的想法甩了出去。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洛云翼,确保他的安全,其他的事情应该等待之后再思考。
但此刻的他就像无头苍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找。
突然,他想起了那只大黄狗,它跟随洛云翼多年,应该已经记住了他的气味,只要跟着大黄狗一定就能找到洛云翼。
他跪了下来,郑重其事的对大黄狗说,“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帮助我找到那个孩子!如果你也依旧关心他的话!”
大黄狗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摇着尾巴跑了出去,并在半路回头看了他一眼。
帕维尔于是追了上去。
时间回到现在
洛云翼坠入冰冷的河流,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肌肤,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窒息感凶猛的扼住他的喉咙,肺腑如同灼烧般疼痛,但他却并不挣扎,而是任由涌动的暗流将他拖拽向河底。
意识朦胧间,他的眼前出现一道光,一男一女两道人影站在光团中远远的朝他挥手。男孩拼命的奔跑,想要拉进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他离那道光却越来越远,像是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男孩伸出手想要挽留住他们,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父母”两个字像是卡在了喉咙里。
不要走!等等我!
求你们停下来吧!
不要抛弃我!
男孩在心底绝望的呐喊。
不要抛下我……爸……妈。
男孩蜷缩在永恒的混沌腹地,仿佛置身于宇宙诞生之前的那片原始的哑默之中,在这里,声音的概念被彻底抹除,目光也失去其存在的意义。
他多么渴望能与亲人团聚,但命运却似乎有意阻隔他们重逢。他眼睁睁看着亲人消失在眼前,白白的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珍贵机会,或许从此之后,他将在这片虚无地带度过自己的余生。
“……醒醒……快醒醒……不要睡……洛云翼”
是谁?
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但他敢断言,自己并不是认识那声音的主人。
“醒醒……求你了……不要死……”
……为什么要哭泣……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会为我哭泣吗?
应该不会有了吧……父亲母亲已经死了,现在连姥姥姥爷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会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为什么觉得自己现在又不想死了?为什么会这样?
正当男孩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微弱的光。那团光很小很小,小到照不亮男孩的面庞,但它又很是顽强,顽强到周围的黑暗也无法将它吞没。
盯着那团光,心底似乎也涌现出一股力量,男孩不由自主的跟随那团光前进。
这是一条极为漫长且枯燥的路途,没有起点,更没有终点,他们只是走啊走,走到肌腱撕裂,腿骨尽断或许才会停止。
男孩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踏上这条路途,也许是为了寻找离开的办法,也许是为了消磨剩下的时间,总之他跟随着那团光一直走,也不打算停下来。
四周是一成不变的黑暗,他们似乎已经走过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路途,又或者才刚刚起步。
无边的黑暗会侵蚀人的意志,让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变得麻木,但只要盯着那团光,男孩就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力量。
在这场注定永恒的路途中,男孩开始发散自己的想象力:他幻想自己是像堂吉诃德那样坚定的骑士,正与自己的随从桑丘,向着讨伐风车巨人的目标进发。他又想象自己是船长亚哈,正驾驶着裴廓德号在狂风暴雨中追杀那头凶猛的白鲸……
他枯寂的内心被各种奇思妙想填满,渐渐的,他开始渴望生命,而痛恨那个一心求死的自己。
到最后,他想象自己是一头行走在荒原上的狼,身边没有白头偕老的伴侣,没有同舟共济的伙伴,而他要独自面对的是极端的环境,以及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危险。但他毫不畏惧,因为他是主动脱离安逸生活的可怜虫,是不惧生死的荒原狼。
在这片荒原上他不会找到能为自己提供庇护的魔术剧院,而他也不会进入那个地方,因为那里不是旅途的终点。
“所以你明白了吗……生命的意义?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一道空灵的女声在虚无中回荡。
“还不是很懂,但大概已经理解了。”男孩如实回答,透露出不像他这个年纪该表露出来的稳重。
“那么久快点离开吧,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你有着更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
“那个使命是什么?你又是谁?”男孩急迫的追问。
“进入2022年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至于我的身份……你就称我为上帝吧。”
这一刻,男孩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但他还有太多的话没有问出口。
男孩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喜极而泣的面孔,是那个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好像是叫帕维尔·谢尔盖耶维奇·奥尔洛夫。
“太好了,你没事。”男人将他一把抱住,声音发颤,激动的说着。
如此热烈的拥抱,男孩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很久,他才决定回应他的拥抱。
他们浑身湿透的抱在一起,在寒风中身体则变得更加冰冷,但男孩从他的拥抱中感受到了无尽的暖意,这份温暖足以驱散身体的寒冷。
……
谢谢你,愿意来找我,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依旧有人愿意为了我而奋不顾身。
……
“呼。”洛云翼深呼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双臂搭在了椅背上。
从故事开始到圆满结束似乎过去了两个小时,这期间他没有太长的停顿,而他的听众也始终保持沉默,认真侧耳倾听。和陌生人完整的讲述完自己的故事后,洛云翼觉得一身轻松,但他也不经开始反思自己的故事会不会太沉重了一些,影响到对方的心情。
他下意识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安,惊讶地发现对方正泪流满面的看着自己。
“抱歉,我不应该强迫你讲述自己的过去的!让你回想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定非常痛苦吧?!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我其实早就从过去走出来了,你完全不用感到自责,而且能找一个人倾吐自己的过去,让我也觉得非常轻松。所以你真的不用感到自责。”
洛云翼使劲浑身解数,可算是安抚住安的情绪。
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我想补偿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吃饭。不知道你怎么想?”
“好啊,没问题,正好我初来乍到,也想体验一下英国的饭菜。”洛云翼知道拒绝对方只会加重安的自责与不安,所以他同意了对方的邀请。
“谢谢,那就后天十点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好的……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开学要上的课,今天就先就此别过吧。”
“好的,那么下次见。”
洛云翼起身向着教堂外走去,走了没几步后,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
他扭头,发现依旧是安。
“抱……抱歉,我只是……觉得需要安慰一下你,所……所以才不由自主的抱了上来。”安慌忙撒手,语无伦次的解释。
洛云翼善解人意的笑了笑,摇头道:“没事,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下次如果还想抱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这么突然。”
“好……好的,我知道了。”
这一次洛云翼是真的走了。
教堂里只剩下安……以及一直躲在角落里偷听的那个男人。
“主人,他已经走了。”男人从角落里走出。
“我知道。真是一个有趣的男人,难怪我的妹妹会如此在意他……说不定他就是那个预言中,会成为我的约翰的男人。”
“既然如此,需要我去接触他吗?”
“不用,我亲自去接触他,毕竟据《圣经》记载,约翰是耶稣最喜爱的圣徒。”
“明白。”
“至于你,把这个交给我的妹妹。”安拿出一张黑色的信封,信封上印着一个特别的标志,似乎代表着某个家族。
“好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你去吧,接下来我要开始祷告了。”
“好的,那不打扰您了。”
随着第三者离开,教堂内就真的只剩下安一人。
安平静的端详着花窗上印刻的《创世纪》,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全能的万军之主。
过了片刻,他突然嗤笑出声,随后毅然转身,迈出坚定的步伐,说:“上帝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