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该章使用第一人称)
各位觉得,精神病人杀人算是罪恶吗?
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真正的精神病杀人当然不算一种罪恶,他毕竟没有自控能力。情形就与开车时刹车突然失灵一样。但细细想想,似乎不能做这么简单的类比。没有自控力的人多了去了,他们的刹车也可以说是失灵了。比如一个按捺不住欲望的**犯,他也是因为理性没能战胜本能而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但我觉得这人做的事情就是彻底的罪恶。
扩大点范围,这样的理论可以宽恕天底下几乎所有罪人。毕竟我想没有多少人在小孩阶段就发自内心地想要成为一个大恶霸。他们可以把自己做出来的荒唐事统统归结为知识不足,欲望过于旺盛,或家庭教育缺失。
武断点说,所有罪人都可说是因为能力不足或运气不好而犯罪。
这种逻辑似乎可以说的通,但是我始终为受害人不忿。想象一下,一个正考虑该为儿子做什么晚饭的母亲,走在大街上,突然被毫无道理地一刀戳进心窝。即使后来这个儿子将杀人的精神病杀了,我也很难板起脸来批评他,甚至会为他叫好。
无法控制自己的人无罪看起来是一条道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起来也是一条道理。我遵循内心的情感选择后一条。
一直以来,这种选择没什么坏处。直到我自己成了那个能力不足、运气不佳的人。
不要误会,我没有杀人,不是那么严肃的事情,讲上面那些,只是找几个极端的情况考虑看看。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智力有些障碍的女同学。她邋里邋遢,目光呆滞,举止怪异,浑身散发着臭味。说明白点,凑齐了所有被欺负的特征。无聊又缺乏善恶观的小学生给她起绰号,围在一起取笑她,在她水瓶里放金鱼。
那时我是班长,自诩班级的领袖,祖国的花朵,世界的栋梁,对她采取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态度。每次见到有别的小屁孩在她身上找乐子,我就在这个小屁孩身上找乐子,同时满足了虚假的正义感和可怜的虚荣心。
虚假的正义感和真正的正义感很好区分,我很快就暴露了原形。
班上每天中午都要搞打扫卫生。大部分学生默契地离开教室,在走廊上玩耍,剩下的值日学生挪开桌椅,粗枝大叶地扫地拖地。她也不例外,下课后便蹦蹦跳跳地冲出教室,在阳光下自娱自乐,然后在下午回到教室。
可是有一天,她没有及时回来。老师在校园里找了几圈,发现她被卡在了墙缝里。隔了三天,她又被卡在了同样的地方。第四天,我在下课时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拦住了她,把她摁在椅子上,然后不理她的哭叫,用桌椅围住了她,将她圈在了一平米的小小空间里。
我那时觉得自己非常正义,非常负责任。所以当班主任来的时候,我主动上前邀功。班主任无视了我,面色铁青地将她放出来,然后给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打了电话。
我被批评了一通,她在一年后因为跟不上学力转学,然后一切到此结束。我并没有遭受更进一步的惩罚,也在之后的十数年里从未想起过这个人。在初中和高中,我因为身体走形、自暴自弃也体验到了被孤立的滋味。然而即使在那段时间,我也没有将自己和她重叠,满心都是自己的事情。
我想,老师、我的父母、乃至于她的父母也已经陆陆续续地忘记了这件事情。它毕竟只是一件没有造成人身伤害的、小学生的小小事故。
即使在那漫长的十数年里,我真的想起了这件事,想来也会坦然地承认自己做错了。我擅作主张地认为,这不过是件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我依然可以大方地说精神病人杀人有罪——这不会让我感到自己背上了十字架。
某一天,电视上播报了一条新闻。一名智力障碍的年轻女子跳楼自杀了。听到那消息的一刹那,我浑身的血液都骤然冰冷下来。
我不是个随和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但看到新闻后的几个星期里,我翻遍通讯录,四处找关系,终于和小学时那个她的家人取得了联系。
自杀的人不是她。她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已经掌握了必要的生活技能,智力也大有恢复迹象,现在正和未婚夫过着幸福的生活。
但是,每天夜里,我止不住地思考那个自杀女孩的想法。她为什么会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呢?可以简单地归因为精神病的失控举动吗?可以认为是一群混账学生的错误吗?或者认为是她父母贸然生下孩子、不好好做孕前检查的错误?
我找到了很多合理的归因。可是,罪恶感却无法消除。不管怎样宽慰自己,在内心的深处,我深深相信自己差一点犯下不可饶恕的恶行。
我觉得自己体内也潜藏着一个精神病。它被道德,理性约束,无法出来伤人。但这绝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必须时刻注意自己,时刻盯着他,用铁链、手铐锁住他。否则,他会在某个深夜,突破一切束缚,做出兽行。
回到精神病人杀人是否罪恶的问题上。现在若有人向我问起,我会艰难地回复他不清楚,同时在内心补充:我自己心中的精神病若是伤了人,那毫无疑问有罪。
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忽然有了梦想——想要成为一个内心无可谴责的好人。想要成为一个在死前问心无愧的人。不是要做什么割肉饲鹰的大善事,只是想要不做恶事,让自己安心。
所以,在那个疯子舞着水果刀,想要刺伤你这陌生人的时候,我才会上前阻止他。我希望他的内心可以得到安宁,就跟希望我的内心可以得到安宁一样。同时,我也希望你的内心可以安宁。因此,你不必为我的死感到内疚,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愿望和选择。
我一边喃喃着上面这些话,一边感受着自己逐渐流失的体温。
“……这样啊。这就是你想成为的样子?”
朦胧中,我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是个冷漠的、断续的女声。除了这个问题,她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没有回答她。怎么能跟陌生人谈这种羞涩的话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