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抽屉里找到的指南小册子,今天有晚宴,在6点半开始,之前只能点些稀粥之类。林诺虽然刚刚苏醒,却一点也不饿。他给家人打电话报过平安后,在疗养院上上下下溜达了几圈,多少掌握了现状。
和名字一样,绿山疗养院坐落于一座翠绿的山上。林诺下到一楼时,看到漫山遍野的树海铺在肉眼可见的所有土地上。远远望去,绿色的海洋没有明确的边际,只是在远方被淹没在浓稠的雾中。林诺没有感觉呼吸不畅,所以此地的海拔应该不高;可是,雾气却极其浓厚。他无视阻拦的护士,走到山崖边极目远眺,试着看看山下的情况,却只能看到无边的雾海。
通向此地的道路只有一条狭窄的土路,仅够一辆卡车穿过。他试着在土路上走远一点,结果被护士长温和又坚定地请了回来。
“……温和又坚定?恕我失礼,前一个词不太准确。”
一楼随处可见花圃、太阳椅和太阳伞。说话的中年人正穿着一件花衬衫和一条七分裤,敞着毛茸茸的肚子躺在长椅上。听完林诺的叙述,他推了推墨镜表示反对。
“我不否认,她是一个优秀的人才,如果前往监狱或者网瘾治疗中心,想必能做出一番业绩。”
“……哈哈,不至于吧。对了,您这身衣服是自带的吗?我那里只有病号服。而且,这个指南上也说病人要穿病号服……”
林诺有点尴尬地赔笑。他本来打算视察完一楼就去娱乐室找找乐子,结果被这个自称文学教授的男人狂野不羁的魅力吸引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跟他聊了起来。
吴复——也就是这个男人——哼哼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
“这里的院长是个欺软怕硬、客人至上的老好人。二楼的娱乐室里不仅有那所谓的cos服,还有许多这样的正常衣服,可以随便打扮,打扮成什么样都可以。院长和护士看到了也只会支支吾吾地走到一边。”
“您想必在这住了很久吧。”
“我昨天早上刚醒。嗯?看你的眼神,像在怀疑我的判断?不要小看一个教师的看人能力。院长那种典型的和善老头,我一眼就能把他看到底。”
“您将这里的人都看过一遍了?”
“工作人员太多,人格也千篇一律,我没兴趣多看。至于病人,我醒来时看了同病房的一个乐观残疾人,然后中午吃饭时看了一对软弱的姐妹、一对满脑子寻欢作乐的傻情侣、一个虚荣的女孩还有一个阴郁又自我的女人。无意冒犯,我刚刚又看到一个被害妄想症极其严重的偏执男人。”
林诺目瞪口呆地看他报菜名一样报了一大串人物,然后无奈地笑了笑。
被迫害妄想症啊……自己确实有点疑神疑鬼了。但是……
“但是,这座疗养院确实有点不对劲。你刚刚有用那个公共电话吗?”
吴复冷笑一声,如上说道。林诺心中一紧,他赶忙问:
“有用。怎么说?”
“我找护士再三确认,用那玩意居然不收钱。你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他们收了我们的手机,限制我们的通讯方式到这么一台机器上,却不收钱?”
“……您的被害妄想症也有些严重。刚刚不是还说院长是个老好人吗?他也许就是想要我们安安静静地休息。”
吴复第一次露出了戏谑和自信以外的表情。
“我刚刚说的是这座疗养院有问题,不是院长。事实上,我觉得那个老头在害怕某些东西。”
“大概是之前那起凶杀案吧。”
“……你也听说了啊,流言传递的速度真是令人可憎地快,开朗和市井有时只有一墙之隔。就我的直觉来看,他怕的并不是鬼啊神啊那种不明不白,潜伏在暗处的东西,而是某种更加明确的……”
“茶来了~”
吴复还想说什么,一个蹦蹦跳跳的年轻护士端着两杯大麦茶走到这边来。她身高才一米五不到,脸也长得十分幼态,甚至让林诺怀疑此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初中生。不如说除了护士长,这里的护士看起来都比较年轻。
她刚放下茶,就看到林诺和吴复两人都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盯着自己,不由讪讪笑了起来。
“不,不好意思,您不喜欢这个吗?我看你们聊了很久,还以为肯定……”
林诺还没来得及出口安抚,吴复就已经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说:
“没事,挺好的,谢谢你。”
小护士的眼眸一亮,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吴复收起笑容,端茶灌了下去,说:
“你看,这才叫温柔又坚定。啧,味道倒出乎意料地好,真没想到能在孤岛上喝到这种好货。”
林诺端茶的手一停。
“……孤岛?”
吴复古怪地看着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
“是啊,孤岛。一看不就知道了?”
林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团团流动的白雾。
……
晚饭时刻到了。这个晚上异常地黑,伸手不见五指。林诺换上了一件黑色连帽衫、一条黑色短裤配合自己的黑发和黑腿毛。他穿过走廊,走向摆满各种美食的圆桌边,然后一下在穿了件红毛衣的于力学身旁坐下。
其他八名病友和院长也围桌而坐。十个人,这个数量刚刚好,每个人既可以低声和旁边的人私语,也可以放开手脚大快朵颐。
院长俯身点燃烛火,举起茶杯,向着众人敬礼。看他那样子,与其说是一名医生,不如说是一名接待客人的热情家主。
“感谢各位选择绿山疗养院,真是让这个简陋的地方蓬荜生辉。听闻各位……”
林诺起先还认真地听,后来就开始感叹院长不愧也是个长,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正想着,旁边的于力学忽然戳了戳他的腰。林诺凑近耳朵。
“我们跟诺兰,就那个断了只手的残疾大哥,还有石白,就那个挺可爱的小姑娘,都确认过了。他们都说看不穿雾气。”
“那对姐妹,还有那位短发的高个姑娘呢?”
于力学尴尬地笑了笑。
“那位眼神太吓人了,我俩都没敢上去搭话,甚至诺兰那样的帅哥都不敢去。姐妹那边,不是给你留个搭讪机会嘛。”
“不需要那种机会。不过谢谢你,待会不跟你抢肥牛。”
“也不许抢李青的。”
林诺终于绷不住了,朝他无语地咧咧嘴。
“……那么,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请大家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尽情享用吧!”
冀北总算说完了自己的长篇大论。李青听完,一边拍手一边乐呵呵地大声说:
“鼓掌!”
“对对,说的多好啊!”
于力学附和起来。
“确实,院长真有文采。”
“没错没错!”
吴复冷笑一下,热烈地鼓起掌来。林诺、姐妹、石白也紧随其后。诺兰也用独臂在胸口上拍出响亮的掌声。短发姑娘盯着看着眼前的佳肴,摆着僵硬的微笑快速拍了12下掌,然后自顾自地停了下来。
冀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现在居然像个受到夸奖的小学生一样害羞。
“真是,谢谢各位,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
他忽然愣住了,双眼直直地望着餐厅的另一侧,然后,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满脸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干皱的皮肤挤成了一团。
“不好意思,我,我失陪一下,各位先吃吧。”
说完这句话,这个老人踉踉跄跄地离开座位,逃也似地冲出了餐厅。
餐桌一下陷入沉默。林诺回忆着老人的视线,循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那里是一排窗户。窗户外是那样的黑,好像有什么人在整片玻璃上涂了黑漆。一丝细微的不安爬上林诺的脊梁。他偷偷瞥了吴复一样,发现他也同样皱着眉头。
“哎。可能是出恭的借口吧,老人家身体不好。”
于力学开了一个劣质的玩笑,石白和李青笑了起来,诺兰则严肃地面向他。
“不可以在别人不在场的时候拿他开玩笑。”
“……是。对不起。”
诺兰无奈地微笑,说:
“不用向我道歉。待会院长回来的时候,你在他面前再说一次就好了。”
于力学顿时变成了一张苦瓜脸。李青几人则还是开心地笑着,只不过这次是冲着他。
晚宴的气氛总算恢复了。少女、中年人、少年、男人、女人都开始用餐,闲谈。刚刚一闪而过的诡异气氛和带来它的东西一起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
林诺将脑中的胡思乱想一扫而空,舀起一块炖烂的清水煮肉,沾了点醋,慢慢地拒咀嚼起来。
然后,一楼传来一声极度惊恐的尖叫。
其他人还在愣神,林诺和吴复对视一眼,立刻站起身,向楼下冲去。短发姑娘不知何时离开餐桌,刚刚正站在窗边,此刻也紧随林吴二人后面。
一楼的接待大厅,一个护士正颤抖地坐在地面上。显然,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双腿吓得无法站起,令她只能不停地用双手推搡地面,希望可以离那东西稍远一点。
林诺沉默地看着疗养院的大门,觉得窗外的夜黑得太过诡异。它是这样的黑,以至于尸体在门外的下半身彻底融入了黑暗,完全无法目视。尸体的上半身暴露在大厅明亮的灯光中,可是,林诺也无法看到它的脑袋,只能看见一截静静流血的脖颈。
吴复走到护士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几个月前,那个孕妇是怎么死的?”
护士绝望地抬起头,轻轻吐出几个字,好像怕被门外的人听见。
“斩,斩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