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光大典除了庆祝与古神战争的胜利,同时也是我们彼此不再互相憎恨的约定。”
眼前的白衣修女声音软糯,向我娓娓道来。
“因为战乱而逃到西方的难民,与当地的古神信徒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接受古神的庇护却又反抗古神的难民,胜利后成为了如今的德萨克公民。而古神的信徒们却拒绝着这个新身份,德萨克的人民也厌恶着他们的存在。轮光大典就是为了给这相互的憎恨画上句号。”
“但是双方仍然无法信任对方,为了消除那长久的憎恶,取而代之是建立信赖的过程。也就是说,这是两种民族和平的象征。但因为灾厄的出现,这个象征变得岌岌可危了……”
她稍作停顿,眼睛闪着智慧的灵光。
“您知道太古的典法么?其中描述到,天穹之上存着名为轮光的耀眼光芒,在那光芒后面,就是至高的乐园。而关于乐园典法还提出了一个问题──”
[能够证明达到乐园之人的真实么?]
“与典法中大部分内容一样,尽是些难以理解的言语的罗列。但是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当做对乐园存在的悖论。”
漫天星辰在以同一个频率闪烁,梦幻至极。
“如果存在乐园,达到那里的人定然会获得至高无上的满足,因此永远不会离开乐园。如果那个人走出了乐园,就说明那里并不是能让人满足的[真正的乐园]。这样一来,达到乐园的人永远不可能被外界知道,是不可被观测的存在。”
“我们能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人的真实么?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无法被证明的悖论。但与此同时,我在熟读经典的过程中也诞生了一个疑惑,无法证明的真实是无价值的么?这些看似毫无逻辑、不明所以不可解的词句,它的背后是不是有真正的问题呢?”
她看着我,脸色深沉,目光在我身上荡起涟漪,探寻着内壁的某物。
“还是说,那仅仅是梦想家描绘的甜美假象,欺骗我们去追寻那传说中的轮光。说不定,这就是轮光大典的真相。至高典狱长,接下来您要介入的事可能不适合您这样的人。坎坷、肮脏、令人作呕、惹人生厌、充满着欺瞒、背叛、怀疑、留给你的只有悲伤、痛苦、忧郁……也不会像人们诉说的故事那般苦尽甘来,就是那样的事情。如果您已下定决心,就如曼伦的名言那般。不要移开视线,也不要转身离去,将这场闹剧看到最后。”
她走向我,牵起了我的两只手。
“典狱长……请对这个故事负起责任吧,这是您所存在于世的义务。”
─────
清晨中醒来,身上的重压随即而来,四肢也没法自由地弯曲。朵洛丽丝枕在我的右手静静睡着;左手则是被阿黎什紧紧抱着,手掌也被她的大腿夹住;身体正上方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团银光闪亮的头发,圣正趴在我胸口睡着。
大脑渐渐清醒,两边都手臂已经发麻了,但我却没与打算叫醒她们,仰望着熟悉的天花板,昨夜的记忆涌上脑海。
好丢人。真的好羞耻,多大个人了,还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还在女人面前流下眼泪,久违地有想死的冲动了,真讨厌啊,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您醒啦。”这清脆可人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约尔德,她正端着早饭站在明媚的阳光下,身体的轮廓被光打亮,那一刻仿佛光有了形状。“那,那个……是不是该让其他人起来了?”
“没事,”我说,“就这样保持一会儿吧。”我四处打量,“哀叹天呢?”
“哀叹天姐姐很早就醒来回房间了,说是有事要忙。”
哀叹天都去工作了啊,我差不多也该……
我似乎还没有做好面对西方典狱长的准备,而且由于我的四肢都被他们死死扣住,所以再睡一会儿,等她们都醒了我再去工作,嗯,就这样。
“约尔德,”
“我在。”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晃了晃朵洛丽丝枕着的手臂,示意自己的怀抱还有段空间。
我看出了她眼中的期待和顾虑,大抵是怕挤到朵洛丽丝吧。“下,下次吧,我还得去晒衣服呢。”
下次。好吧,得为下次做点准备了,是不是该设置一个用床铺满的房间,下次,以后的每次都能大被同眠。挺好的,可以整一个。
于是乎,约尔德离开房间。我在她们的锁技之下动弹不得,幸福地煎熬着,等着她们醒来。
─────
我沿着西方监狱的宫殿回廊漂游,这里冰冷死寂。犯人们遇见我都一言不发,在可怖的缄默中碎步走过。这里的所有囚犯都接受过西方典狱长的德萨克式训练,因此你甚至能看到站岗的囚犯。
我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伸出手想要敲门,却停住了。我其实有点害怕面对西方典狱长,我心底咒骂着自己的软弱,在橡木门板上急敲了几下,然后不自觉的摆正站姿。经过了漫长、静止的片刻后,我依然一动不动,直视着面前的门,等它打开。
两名在宫殿中巡逻的囚犯出现在转角,经过我身旁,发出脚链拖拽的声响。这里的一些犯人算是我亲手送进来,所以不是很想面对他们。可那扇门依然紧闭着。
“她往北院走去了,至高典狱长大人。”其中一名囚犯说道。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向那名囚犯点头致谢。
“大人……”另一名囚犯说,“我知道您和咱们典狱长的事,我只能说──”
“谢谢你,朋友。”我打断了他。我并不需要他们安慰。两名囚犯一齐敬礼,然后继续巡逻。
我转过身,朝着那两个囚犯来的方向,沿着回廊走向监狱的北翼,西方典狱长不在房间,这绝不是缓期和赦免,只是把煎熬拖得更久。
我穿过一个悬挂着军旗和条幅的大厅,驻足在其中一面旗帜下方──蓝色的底面上绣着德萨克的银钢利剑。这面旗是老太后生前和她的贴身女仆一起亲手缝制的,虽然有三分之一都被烧毁了,但依然是一件工艺精湛、壮美绝伦的作品。它曾在天盐山之战中陷落,但老国王带着自己三个孩子包括年少的薇诺奥拉御驾亲征,为了夺回这面旗带头冲锋,那时我也在。他们突破了上百名身着皮毛护甲的北方狂战士,才重新抢回旗帜,然后瓦尼斯成为了那个扛起大旗的人──即便火舌舔去了它的镶边,这面旗也依然迎风飘扬。那副景象扭转了当天的战局,让德萨克士兵重整旗鼓,拿下了一场奇迹般的胜利。在平安凯旋以后,老国王拒绝修复这面旗帜。他希望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会忘记它所代表的历史。
我经过了一个小房间。这里位于冷僻的监狱角落,是一间幽静的图书馆,西方典狱长很喜欢在这里度过晚间的时光,远离仆人和贵族们的叨扰。我曾陪她在此度过许多个漫长的夜晚,亲密地共品蜜酒,讨论战略和政治上的分寸毫厘,追忆早已远去的年青岁月。
公共场合下的西方典狱长总是不苟言笑,庄严持重。然而在这里,在她的心灵港湾中──尤其当酒杯见底、天色渐明的时候──她会笑到泪流不止,还会激情昂扬地讲述自己的愿望和父辈的崇高梦想。
又一阵痛苦碾过我。我在想这段岁月还有没有机会再现。
恍惚之间,我发现自己走到了训练厅的门口。多年来,几乎每次见到西方典狱长都是在这种地方。仿佛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才是令她感到安然的处所。我曾与她在切磋中度过不知多少时间。也是在那里,老国王喜悦地将我接纳为家人。我在那里教授他的公主剑术、枪术和体术;在那里为摔倒的她拭干眼泪,扶她起身;在那里与她分享欢笑,庆功助威。
想到皇女的那一瞬,就像被刀插进了肚子。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照顾。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难产而死,老国王驾崩后她更加沉默寡言,冷峻严肃。
我感到如鲠在喉,正要继续动身,却有一个熟悉的声响让我驻足:一柄没有开刃的剑砍在了木桩上。有人正在训练。我皱起了眉。
随着我缓缓走进厚重的大门,一种烦闷欲呕的感觉涌上心口。
一开始我并看不清是谁在里面。房间内环绕的拱廊和立柱似乎在故意遮挡那个人。剑刃击打的声音在我耳边洪亮地回荡着。
绕过一根根立柱以后,我终于看到是公主正在举着训练用的重铁剑对着木头假人挥砍。金黄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神情平静,一招一式信手拈来。
我在黑影中站定。看见公主的瞬间令我触目神伤。我很想走到她身边,跟她打招呼,聊聊最近过得怎么样,因为公主和她两个皇兄对我来说胜似家人。可是,我不确定公主是否愿意看见我。
这种迟疑令我很不习惯,也让我很不舒服。就像当时面对朵洛丽丝一般。
“哥哥?”
这个称呼刺痛了我。
我们当然不是血亲,不过早在十几年前,我我刚因救下瓦尼斯而被老国王召见不久,公主就开始称呼我“哥哥”了。她当时只是个孩子,也没人纠正她。一开始,老国王只是觉得很有趣,但经年累月,我与皇家的关系已经和血亲一样近,我也几乎将她当做亲妹妹了。
我慢慢转过身。她已不再是孩子,身高也只比我矮了半个头。她的眼眶带红,眼圈发青。看来昨晚并不是只有自己没睡好。
“至高典狱长。”她连忙改口,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心脏狂跳。
“对不起。”我说
“现在的事,还是以前的事?”她依然低着头。
随后她微微抬头。薇诺奥拉眼中比起敬意,更多的是她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怒意。我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如何说清自己的感受。
“我辜负了老国王,”我最后开口说道,“可能也辜负了你。”
我们保持着这样,谁都不再多说什么。
“平身。”直到我命令道。
今时与往日早已相差甚远,我已不再是那个无拘无束随波逐流的浪人,而她也不是那个满怀理想一腔热血的女孩。我们都被现实和生活教会了许多,学会了找到自己的位置。
如今我成了至高典狱长,她成了我名义上的属下。西方典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