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颊被千语轻轻捧在手中，目光所及之处全都被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所填满了。她长长的睫毛垂在堆满了爱意的双眸上——哪怕那份爱意并不属于她。她紧贴着我的脸，用手指拭去了我眼中的泪水，之后将手伸过我的脖颈，拥我入怀。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面庞……上次被小千这么抱着，是多久以前了呢……
……就这样下去……倒也不错……
我颤抖着抬起双臂，伸到了千语的腰后……
……要回应这个拥抱吗……
但这并不是千语真正的感情，我心知肚明。
她只是在模仿她的姐姐，仅此而已。
她和小千长得别无二致，如果无人阻止她的话，她一定连内在都会变得和小千一样吧……
若是在这里妥协的话，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既然如此，就当作小千回来了，又有何不好？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成为了她最仰慕的姐姐，而小千又回到了我身边，岂不是最幸福的结局吗……
……幸福？
……这样真的幸福吗？
“……对不起……”
我推开了她温暖的身体。
我想要的并不是这种虚假的东西……
诚然，我十分思念小千，我深爱着她。她的死，我也许永远都无法释怀。
我的余生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若是我在这里接受了千语虚假的感情，岂不是对小千最大的侮辱吗。
千语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无论她多么思念死去的姐姐，她也不能永远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
“已经很晚了……路上小心。”
拿起桌上属于自己的物品后，我逃似地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结果，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我尝试着去解开我和千语的心结，但我选择了最为容易的一种。
我逃走了。
我搬到了离新的工作地点更近的公寓，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也换了全新的。我以为只要从千语的世界中消失，失去了“张景岚”这个和姐姐重要的结点之后，她也许会乖乖放弃吧。
后来我参与了与北龙组有关的行动，为了获得更多情报而在他们的地盘上开了这家茶餐厅，又在偶然间再次遇到了大桥上的那位少女。在我得知她在为了寻找自己的心上人而四处奔波的时候，我似乎在她的身上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为了协助她，我们在餐厅里办起了万事屋，加上原本的工作，生活一点点充实了起来，我也将小千和千语的事情全部静静地埋在了心底。
总而言之，在我的记忆中，那晚以来就是与千语的永别了……
小千的遗体被家人带回老家安葬了，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小千的老家居然不在十九龙，而是在遥远的海的另一边。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和小千的关系并没有告知她的家人，虽然我们一起共事已经两三年了，但说到底我们正式交往也只不过半年不到而已……结果还没等到向她的家人坦白，她就撒手人寰……
就这样，我几乎是彻底的失去了与小千的所有联系。
不久之后，大概是我调职后的几天吧。我回到了跨海大桥，在附近一片静谧的公墓中为小千立起了一座没有遗体的墓碑。咸湿的海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海浪拍打沙滩发出的哗哗声，以及海鸟扯着嗓子发出的嘶哑歌声，这些毫无关联的断音在这里却有节奏地拼凑在一起，仿佛是为逝去的小千奏响的挽歌。
愿小千在那个没有我的世界也能好好照顾自己……这大概就是三十五岁的我在人生中最后一次孩子气的任性了。
这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因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将对小千的思念与恋心一同沉入海底……
——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吧，只是个老阿姨的无聊恋爱故事而已。”
景岚小姐将手中的烟头按进烟灰缸里，烟头与玻璃摩擦而发出了嘶嘶的声响，随后彻底熄灭了。
但景岚小姐的心情却没有像这香烟的火星般消散。时至今日她依旧戴着和那位“小千”成对的戒指，用着“小千”的烟盒。不如说她开始抽烟，戒掉酒精改为喝茶，也许还要加上店里的炒饭，这些事都是她依然思念着“小千”的证明。
“店长……”
听到了比想象中还要沉重的故事。就连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落阳，此时都满脸忧伤。和景岚小姐相识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从她那里听过这些事，落阳想必也很诧异吧，更何况她甚至还是当事人。
她从我身边挪到了景岚小姐那边，我们靠在景岚小姐两侧，许久无言。
“饭做好咯——”
打破近乎永恒的寂静的，是从后厨传来的充满活力的女声。千语双手并用端着几个盘子从吧台的门后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而盘子里盛满了曾在这店里吃过的炒饭。
原本以为这里的炒饭只是单纯的好吃，但在听了景岚小姐的故事后，现在看到炒饭的心情反倒有些复杂……
“哎呀，因为各种东西都找不到所以费了点功夫……等很久了吗？”
“不，没有……时机刚刚好。”
景岚小姐起身帮着千语将炒饭放在我们面前，但奇怪的是炒饭只有三份……
千语并没有做自己的那份。
“你不吃吗？”
我疑惑地询问着千语，但得到的回答是
“我……还不是很饿啦，你们吃就好了。”
……撒谎。
我看向景岚小姐和落阳，从她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来，我们都发现了——
这三份炒饭的量远比正常的份量多出不少，大概她原本是有做自己的那一份，但中途出于什么原因而放弃了，于是将多出来的那份分给了我们。
……千语她，似乎也没能如景岚小姐所愿地跨过姐姐的死亡。
“稍等一下。”
景岚小姐起身去了后厨，没过多久就拿着一张干净的盘子回来，放到了千语面前。虽然千语一个劲地强调着自己不饿，但在我们几人的强硬之下，她还是有些不情愿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被盛上了炒饭。
……是和景岚小姐的炒饭十分相似的味道。
我用勺子将自己的那份炒饭放入口中，淡雅清新的香味立刻在口腔里扩散开来。
这是……茶叶？
我看着掺杂在米粒间的棕黑色物体，这股清淡的香气就是来源于此。
原来如此……景岚小姐并没有在炒饭中加入茶叶，二者味道的差距也就在这里吧。
“……老张，我也要调职到你那边了。”
“哈啊？”
用餐间，千语看似十分随意地说出了一句在景岚小姐看来十分难以置信的话。景岚小姐拿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双眼诧异地盯着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咀嚼着米饭的千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八年了，你还是没有放弃吗。”
景岚小姐索性放下了餐具，变回了往日那严肃的表情紧盯着千语。原本以为这么多年的分别能让千语的人生踏上正轨，但现在看来一切都事与愿违。
“放弃？”
面前的千语仿佛完全听不懂景岚小姐在说什么。她重复着景岚小姐的话，满脸写着疑惑。
但在听了景岚小姐的往事之后，不论是谁都能看出来千语是心知肚明的。她明白景岚小姐话中的含义，但还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是为了扮演着她的姐姐，已经死去八年的林千景……
“老张你在说什么呢？我有什么需要放弃的……”
“林千语！！”
“……！”
景岚小姐突然拍案而起，巨大的声响将我们几人都吓得一颤，就连方才还充满活力的千语也似乎未曾料想到景岚小姐会如此生气。
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景岚小姐发怒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
“你要是觉得自己还对得起这个名字，就好好找回你自己原本的样子！你以为小千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吗？！你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吗？！”
景岚小姐紧锁着眉头，双眼中满是愤怒和无奈，从额头上隐隐绽出的青筋证明着她正全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她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木质的吧台，甚至能隐约听到从她指尖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
无言的压力，充盈在着空旷的餐厅中。明明现在是正午，四周却突然冷得如同严冬的深夜一般，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全部被压缩在了我们身边几平米的范围内，仿佛凝滞了的时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林千语。”
在度过了令人窒息的为时几秒钟的沉默后，从景岚小姐颤抖的嘴角挤出了这几个字，随后转身走进了连通着后门的走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