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摩瘫倒在地,大汗淋漓着口喘热气,浑身滚烫,散发出些微白雾。
此时的她,与彼时、及届时的她,想法都必然是这般如一:自己能拥有这份力量,越战越强,只因自己恰为背负起这力量的幸运儿——那么背负起这份名为代价的不幸,也是理所当然。
“我站在生死的悬崖边,被苦难抓住了手腕”。
这便是她对自己现状的认知。
方才她服下的药丸,十分常见,如今是各神社的收入来源之一。这个世界常有灵异发生,遑论现在,因而此药也常用来驱散附身恶鬼;据传药物本身,也蕴含着御灵仪式的力量。
“唔......啊啊啊......这就是报仇的路么......城主的女儿,好好等着吧......”
她参加御前决斗,是为保证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近城主女儿的身;如果一路正面杀进去,短时间积累过多恶业,自己便会被折磨得身心崩溃,倒地晕厥,那可就毫无意义了。
不过......
“御前决斗......不......丈夫么......希望那家伙对‘自己的丈夫竟是个女人’这件事,会感到吃惊吧。”
不管多小的疏忽大意,只要产生,那就有用,尤其是在特定场合。
“女人......女人么......”
这时,她重复念叨着,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以及自己的儿时。
焰摩的父亲是位名刀匠,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
他的女儿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具有女性的魅力,首先一头柔顺的黑发,足以教人引以为傲;其次那身体虽纤细,该长肉的地方却一点不少长。
所以,他为自己出色的女儿感到自豪,心中当然也深信:其足以担当一名歌舞者。
“自己的女儿是如此美丽——若成了歌舞者,便是有了被达官贵人看上的资格;有了那资格,便是有了享福的资格,不必再与火炉刀剑为伍,如何不好?这村里的锻刀人终其一生,也只是锻刀人,与真正的名门望族无缘”。
于是焰摩打小开始,就接受各种教育;父亲通过人脉,极其努力地请人来授课,并为她预备好未来的工作场所;母亲身为一位普通妇人,对此也十分顺从,寄厚望于自己的女儿。
这期间,焰摩总是表现得表里不一。
在只身一人的学习中,不论礼仪,亦或是其他教养,她都学得有模有样,与大家闺秀无异;一旦离开学堂,她就变得判若两人,喜好挥舞刀剑,且尽管交流上彬彬有礼,却也经常和一些孩子打得不可开交。
曾有个霸道的男孩嘲笑她的裹胸布,还故意使坏,用力推了她的胸脯一把,结果被打得回去找爹找娘,哭天喊地,像极了他嘲笑过的那些所谓“娘们”。
只不过,村里的大家,多是善良淳朴的人,不能因一两个犯事的就将所有人一概而论。
之后,焰摩并未受到体罚,毕竟她需要靠才艺和身体吃饭,父亲只得作罢,而她也仰仗着这一点,没挨过任何一顿打。
如今那些全都是回忆了。
自从与父母大吵一架开始,她就与父母所期望的歌舞者之路愈行愈远。
虽说焰摩本就不愿当歌舞者,可现在的路,想必更接近邪魔外道,尤其是斩杀吃人天狗那件事中的本末倒置,终于令她明白:自己正如那些嘈杂的流言蜚语所述,可谓不折不扣的“坏女人”。
“无论是在回忆中,还是现在,抑或是不远的过去与未来,也许皆是如此”。
她在入睡前,抬起一只手,蒙上双眼,口含苦涩地发出声音,“父亲,还有母亲,对不起了,对不起......”
有一个女人,她不想如父母所愿,也没想过继承锻刀手艺,与众多叛逆的人如出一辙,被时间推搡着,一步一脚印迷茫地向前走去,直至被那浑浑噩噩而又空虚的人生淹没,如同一群大相径庭,却又大同小异的无脸人偶。
她叛逆而又无作为,一味地反抗他人所期待的模样,却也始终没有“她自己”的模样,更不知自己应是什么模样,导致她时常追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那为了叛逆而叛逆的前半生,以及背负起恶业怨念的后半生,正是她的不肖之所在,也即“坏”之所在。
父母对她并不赖,故乡的人们除却那些令她厌恶的,也都很照顾她——
然而在她心中,仍存在着无处诉说的空虚——
“自己仿佛是个漂泊于异乡的格格不入的异物”。
因这种归属感的强烈缺失,她的内心深处,逐渐浮现一股难言的内疚,也正是这份内疚,促使她自认为“坏”。
她——现在名为焰摩,由于那次让她厌恶的偶然,无法与父母共赴黄泉,所以现在才有机会为父母献上祝福,“望来世,你们不再有我这样的不肖女”。
然后她便睡了下去,任由意识消散于黑夜里。
不过彻底合眼时,她似乎见到蝴蝶飞舞,鳞粉在昏暗的视线里闪闪发光,似星尘入梦,落为灯明。但她,似乎暂无可照亮之梦,若有则必为大仇得报之际;只可惜她的美梦别说成真,尚无法成为虚幻一场,刚有迹象就被火所焚烧。
那火是众多的怨念,是残暴勇士的荒魂,更是焰摩自己的心灵!
所以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舒服。
那火焰反复无常。
既是这样,说明梦也反复出现。
对一个此前就经常做怪梦的人来说,今夜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
她再睁开眼时,并未见到一二只蝴蝶,也不知竟是蝴蝶化作了梦,还是梦中自有蝴蝶。
暖炉的余热仍萦绕屋内,舒适尚可,暖得昏暗的室内仿佛微微泛黄,而门上的障子纸,则被屋外染得透出青光。
清晨来得太早,没有公鸡报晓,推开门便可见一切俱在青色中。
焰摩站在屋内,一如昨晚入睡前,定睛凝神仰望屋外,看到那高不可攀的天守阁离了夜晚,几乎要溶于晨色的冷青,朦胧似幻,如梦延续。
眼下无良辰美景,当真寂寥,但假若自己将要踏上最后一遭,这有何不好呢?自己起初一个人苟活下来,若最后能一个人死去——此般结末,正与开端相对,倒也不赖。焰摩一边回屋缠紧自己的裹胸布,一边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