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整夜、呜呜呼啸的寒风,终于停歇。
远处的群山上,湛蓝的天空连接着纯白。
明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灿烂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再一次来到圣三一学院审判庭的辩护席上,先生对自己心中升起的那份似曾相识感,不禁偷笑了一下。
(或许这个时候应该放点儿8bit音乐?没错,就是《逆转X判》中的处刑曲之类的……)
他为他在如此严肃的情境下,仍然能够笑出来的乐观,感到悲哀。
也许,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疾病吧……
等到学生们闹哄哄地来到审判庭大厅,纷纷坐定,
等到熙熙攘攘的环境逐渐变得鸦雀无声,
先生的神经才骤然间紧绷起来,进入状态。
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些年幼的学生……这些不成熟的‘神明’们的面孔。
年轻,富有激情,拥有超越常人的伟力,
她们既可以成就卓越,也可以毁灭世界。
先生不知道,在今天旁听审判的学生中,暗藏的‘主战派’到底有多少。
也许是一个,也许是全部。
但那都无关紧要。
因为圣三一学院不像格赫娜,没有强制执行的土壤,
她们更乐于倾听,乐于讨论,乐于通过对话来解决问题。
尽管正因如此,主战派的思想在她们中间,无法得到有效的遏制,
但事到如今,她们也愿意给先生一个倾听他辩述的机会。
……
很快,这场审判,或者说,这场理念之争的所有相关人员,都已经悉数出场。
白洲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校服,手上戴着限制能力的镣铐,昂首阔步,走上了审判席的小隔间。
而她的对立面,第三修女长,手上同样戴着镣铐,就坐在与她隔着旁听席的另一边。
“哦……这倒是有趣。”
先生摸了摸下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第三修女长的战术以及做事理念,在圣三一学院中很有人气,且并不仅限于主战派。
正因如此,她在监狱里也能够享用一张单人的书桌,用于继续她的工作。
就连现在,她也本不必和白洲梓一样戴上镣铐,哪怕她曾经下达了大规模轰炸的指令——
因为圣三一学院很多人,至今都认为,她的选择没有做错。
但第三修女长坚持戴上镣铐,坚持以囚犯之姿与白洲梓同台辩论,
即使在监狱里,她也只要求一张小书桌,用于工作,其他任何特权和享受她一概拒绝。
(该怎么说呢……只能说,‘德味正浓’了吧?)
先生有些哭笑不得。
无论这些孩子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了多远,她们都仍然坚信着自己的道路,仍然没有欺骗自己。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他的职责,不是说教,也不是责骂,更不是审判,
而是,要把所有圣三一学院中的,可能受到极端思想诱惑的孩子们的心,
‘引导’到属于她们的正确道路上去。
她们的路,是不能由他代替去走的。她们的结论,也不容他侮辱,贬低。
所以,先生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那就是‘揭示’正确的道路。
至于选择的权利,永远在她们身上。
……
“背叛。”
先生站上了辩护席,面对鸦雀无声的旁听学生们,重重地拍了下实木制成的桌子。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这些学生,
她们脸上有漠然,有不解,有敌意,还有好奇。
“让我们来好好地,谈论谈论‘背叛’这个词。”
他当然知道,主战派隐藏在下面的听众之中。
但先生所做的,不只是要点醒她们。
“背叛,这是一个好词。”
先生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它可以用来形容,任何我们不理解的行为。也可以用来定义,任何我们不曾了解的人。”
他连续拍了两下桌子,声音忽然提高起来,
“在座的各位,有圣三一学院的学生,也有旧阿里乌斯校区的学生。”
“我不会避讳地说——在某些人的眼中,白洲梓,这位站在被告席上的同学,已经是第二次,‘背叛’了你们的期望。”
说到这里,先生提高了自己的声音,直到声音变得尖锐,变得具有更强的穿透力,
“我想大家或许都听说过,白洲梓的事迹。”
“她的身份,一直都是最出色的士兵:拥有强大的技术,坚韧不拔的内心,以及对于作战环境的,无与伦比的敏感性。”
“但是,”
先生停顿了一下,抿紧了嘴唇,喉咙下意识地做出了吞咽动作,
他看向对面,神色平静的第三修女长,
“但是,在指挥官的眼中,白洲梓,似乎缺少了对于一名士兵来说最重要的事物,”
“那就是——‘服从命令’。”
白洲梓细小的身躯,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先生继续高声说道,
“在隶属于旧阿里乌斯校区时,面对当时阿里乌斯的实际掌权者贝阿朵利切,那毫无人性,毫不为学生考虑,只为散播仇恨与破坏的命令时,”
“白洲梓,她站了出来,舍弃自己士兵的身份,拒绝服从命令,
她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对抗笼罩整个基沃托斯的巨大绝望。”
先生闭上了眼睛,低声诉说:
“这就是,她的第一次所谓的‘背叛’。”
“而当她转学到了圣三一学院时,她又一次,遇到了蛮横而不讲理的命令,”
“第三修女长,罔顾战场周围的平民医院,下达了肆意开火的命令,将众多学生的生命,置于漫天的炮火之下。”
“白洲梓,她再一次地站了出来,舍弃自己作为情报人员的使命,坚持把这份残酷的真相,揭露到整个基沃托斯的学生眼前。”
“这就是,她的第二次所谓的‘背叛’。”
说到这里,
“砰!”
先生重重地捶着桌子。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旁观席上的圣三一学生们,仿佛要用目光,在她们身上钻出一个洞,
“请你们仔细想想,她的这两次所谓的‘背叛’,到底带来了什么眼中的后果!?”
“倒不如说,没有她的‘背叛’,在座的各位,能不能继续安心呆在圣三一学院里,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白洲梓深深地吸气,强忍住自己激荡的内心。
她强迫着自己不去看向他。
那样会忍不住的。
先生昂起首来,目视前方,他的声音低沉如水:
“纵观她的人生,我们就能发现,”
“白洲梓,身为一名优秀的士兵,她虽然一直在和蛮不讲理的命令,做着对抗,”
“但她,一次也没有背叛过自己,一次,也没有背叛过内心的信念。”
“并且,她出于实际情况而做出的判断,挽救了无数学生的生命。”
“所以现在,我要对你们说,”
“白洲梓不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她不止于此。”
“她是一名不断挣扎的战士,她是,一个无愧于自己内心的人。”
“对于这样优秀的人才,圣三一学院不思珍惜,反而想着为她定罪,”
先生微笑着,面对旁听席上的学生们,摇了摇头,
“我只能说,我对圣三一学院,相当,相当的失望。”
……
旁观席上,学生们正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显然,先生的一番言论,让她们产生了一些触动。
不过,这还不够。
更何况,他的对立面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不可能选择坐以待毙。
“啪,啪,啪。”
一阵单薄、清脆的掌声,从先生的对面席位上响了起来。
第三修女长神情严肃,目光同样尖锐:
“动听的理论,雄辩的说词,不愧是喜欢颠倒黑白的‘大人’,先生。”
她刚一开口,就把人心紊乱的局势,再次镇压住了,
“不过,先生,我要提醒您,‘服从命令’并不像您口中描述的那样邪恶。”
“诚然,您的理论很动听,您的言辞很能打动人,”
第三修女长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
“但是理论和言辞,并不能帮助一线的士兵们,为她们挡住子弹。”
“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这不是一句教条,也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前线士兵们的保命符。”
“如果没有秩序作为约束,那么士兵将成为一盘散沙,无力保护学院中的学生,更不能击退那些穷凶极恶的佣兵。”
她忽然微微一笑,
“不然,您为什么故意地在话语中,忽略了那两个惨死于佣兵部队的学生!?”
说到这里,白洲梓的呼吸骤然紧张起来。
第三修女长,用优雅的语调乘胜追击:
“这是您的话术,不是吗?最高明的谎言,就是故意承认,只对自己有利的事实。”
“先生,我并不否认,白洲梓是一名技术高超的士兵。”
“但她对于规则的蔑视,还有那凌驾一切的自私,”
“都让我从头到脚,恶心到了骨子里。”
她忽然散发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冰冷敌意,令白洲梓闭上了眼睛。
第三修女长声调严肃:
“我有我的战术理念,我有我的行事方式。如果我的行为,损害了圣三一学院的利益,伤害了圣三一学院的学生的生命,我会负责,作为指挥官,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但是——白洲梓,她从头到尾,有过一次负责的想法吗!?”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像是咆哮,
但是第三修女长的逻辑,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自我陶醉,玩忽职守,不负责任,甚至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出卖我的姐妹们的机密方位,让佣兵部队能够对她们下杀手……”
第三修女长抬起头来,看向老师,语调冰冷得如同钢铁:
“我没有当场把她塞进炮管里发射出去,已经是我最大的理智和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