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庭里的局势,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台下的学生们熙熙攘攘,甚至开始辩论不休。
但,无论是先生,还是第三修女长,都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当对阵双方摆明车马之后,就要进入真正‘亮剑’的时刻了。
“第三修女长,我没有故意遗漏,也没有忽略那两名学生。”
先生的声音,洪亮而坚定,一下子就盖过了吵嚷的学生们。
“正相反,我刚要讲到关于她们的部分。”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在所有人的面前,哗啦啦地抖了抖,
“这是我通过贝里塔斯的黑客部门,从《基沃托斯日报》的数据库中,调出的文件。”
“这份文件,是白洲梓当日上传的,关于第三修女长的备忘录的‘初始版本’。”
所有人的目光,登时集中在他的手上。
他的声音中,有种正义的愤怒:
“我已经申请过审判庭查验,结果显示该份文件的有效性,准确无误——”
、
“它显示了,白洲梓上传的‘初始版本’中,
根本就没有,暴露任何圣三一学院部队的情报和信息!”
先生的胸中,仿佛有一股剧烈的波动,
他强压下愤怒的心情,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白洲梓,保持了属于情报人员的谨慎和尊严,”
“除了揭露第三修女长的暴行之外,
她完全,没有出卖圣三一学院的任何一个学生!
也就是说,你的指控,没有任何事实上的依据!”
……
真相,至此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白洲梓没有背叛,也没有出卖任何一个战友。
是佣兵部队袭击了圣三一的学生们,不是她。
台下的人声,仿佛要冲破审判庭的天花板,哪怕是再多的主战派,也没办法制止她们激愤的情绪。
白洲梓轻轻地捂住了嘴唇,转过身去,不让先生看到她现在的表情。
然而,这一切结束了吗?
要知道,先生和白洲梓最大的敌人,面前的第三修女长,还没有屈服。
“砰!!”
沉重的声音响起。
“这份文件……根本就无关紧要!”
第三修女长狠狠地敲着桌子,
她那看似理性的外壳开始崩溃,表情中也染上了不甘,还有憎恨。
先生则泰然自若地,看着她那双狰狞血红的眼睛,
“白洲梓,她给了我们的敌人一个机会,一个伤害我们的机会!”
“她发出机密文件的时候,就给予了敌人追根溯源,篡改它的机会!”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恶毒的愤怒,低沉得仿佛来自地狱的底部:
“先生……你根本就没有上过前线。”
“你不明白,我们这些作战部队,要以肉身,去对抗佣兵无穷无尽的钢铁……”
“你不明白,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如果不先下手为强,我们的战士就要遭殃……”
“你明明有超越我们所有人的战术思想,却总是,总是抱着那么天真的想法,偏爱那些毫无组织,毫无纪律,任性妄为的小屁孩……”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语调逐渐攀高,
最终变成了,与她的理性外壳毫不相符的怒吼:
“你难道能替我们去打仗吗,夏莱的先生!?”
“就凭你那自以为是的态度,能帮我们挡住敌人的枪弹吗!?”
“能!!!”
先生吼出了声。
他把木质的桌板,拍得几乎要震成碎片。
他的眼眶中含着热泪,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随即,他把手指,指向了旁观席上的,每一名学生:
“你!!!你!!!还有你!!”
“我能帮你挡!!!我能帮你们挡!!!我能帮你们所有人,挡!!!”
“这就是我的任务!
这就是我活着的目标!
我说得清不清楚,明不明白!?”
审判庭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一种,肃穆的安静。
第三修女长咬着牙,几次张开了嘴唇,
但是,面对状若疯魔的先生,
她再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两行清泪,从先生的眼眶中流出。
他的神色渐渐不再狰狞,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是,我没有那么傲慢。”
先生的声音,逐渐变得平稳,变得柔和,
“尽管我想帮你们挡,但,我也挡不了几发。”
“我要告诉你们,我不比你们强——无论是力量,还是智慧,甚至是心灵。”
“大人,也不过只是长大了的孩子而已,跟你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想做你们的朋友,一同探寻理想的道路,
而不是对你们发号施令,告诉你们什么才是正确的。”
“所以,”
先生吸了吸鼻子,用西装的袖口擦着眼角的泪水,
“我想跟你们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一群尽忠职守的士兵,是怎样差点烧毁整个世界,又是怎样黯然覆灭的故事。”
……
“曾经,有一群强大的士兵。”
先生直起身子,仪态优雅,仰望上空,眼角的泪痕未干,嘴边却带着浅笑。
他抬着头,虔诚而专注地仰望,
他仰望的不是审判庭的天花板,不是神圣的符号,而是人类波澜壮阔的历史。
他望向历史的目光中,有他全部的虔诚,全部的意志。
“那些士兵们,他们并不是生来强大,生来残忍,
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
有工人,有市民,有烘烤面包的人,有邮递员,
他们是如此的平凡和普通,以至于走在街上,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与其他人有任何的不同。”
先生轻轻地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纤长的食指,按住了自己的脉搏。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就连第三修女长,也不例外。
他笑了。
一个好故事,确实强于死板的说教。
更何况这个故事,是关于那些曾经掀起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平凡又普通的芸芸众生的故事。
“他们只是普通人,但在那个命运般的日子里,他们被仇恨的火焰重铸。”
“绝望不堪的处境,刻骨铭心的仇恨,永远还不完的债务,还有——一个超凡脱俗,罪大恶极的领导者。”
“所有这些东西,组成了一个钢铁般炽热的熔炉,将他们的生命和意志,吞噬其中。”
“而那熔炉吐出来的,就是堪称完美的士兵。”
他努力震动着自己的喉咙,目光死死地盯着第三修女长,
“荣誉,责任,
仇恨,残忍,
纪律,行动力,
还有百分百完成任务的决心与意志……”
“这些曾经平凡而普通的人,在经过严酷到无以复加的训练后,被重铸成了世界军事史中,最为理想,也最为纯粹的‘士兵’。”
“再加上钢铁的装甲,精良的武器,以及超越整个时代的作战理念”
“他们运用所有这些东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一切仇恨清算,将所有敌人毁灭,将所有敢于反抗之人的家园,烧成飞灰。”
第三修女长的呼吸紊乱了一下。
因为面前的先生,似乎没有说谎。
他的言语中所描绘的图景,虽然和自己想象中的完美士兵有些出入,毕竟她并不执着于仇恨,且‘自认为’更加理性。
但是不得不承认,先生的话语中所描绘的士兵们,具有她梦想中完美士兵的一切特质。
她微微地合上眼,细细思索了一会儿。
稍后,她缓缓地开口问道:
“但是先生,他们——那群完美士兵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先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看着第三修女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道:
“假设,我是说假设——
假设你碰到了一支部队,他们战术卓绝,装备精良,
他们狂笑着开到了你的家园里,毫不讲道理,毫无缘由地,将你所重视的一切:亲人,朋友,房屋,街道,全部烧成白地……”
“你,会认命吗?”
“绝对不会!”
第三修女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连珠炮般的语句不断吐了出来:
“他们的战术可以学习,装备可以仿造,
至于仇恨……仇恨是最好的熔炉,纪律是最好的模具,我完全可以打造出一支与他们相仿的,甚至犹有过之的军队,把他们重视的一切,也……夺……过……来……”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惨白。
她的语句,也变得结结巴巴,完全说不下去了。
而站在辩护席上的先生,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微笑,
“明白了吗?你的敌人也是这么想的,第三修女长。”
“这就是为什么,白洲梓,不仅仅是一个比你更强大的士兵,也是一个比你更坚韧的战士的理由。”
先生双手交握,仰望历史的天空,长叹一声,
“至于我故事里的那群士兵,在他们疯狂行军的终点,遇上了真正的对手。”
“他们的对手,装甲不如他们坚韧,武器也不如他们精良。”
“但是,那些人拥有比他们更为强烈的仇恨,比最酷烈的严冬还要令人发寒,以及,一颗钢铁之心。”
“钢铁的装甲,输给了钢铁之心。”
“这就是,那群平凡普通,又差点烧毁整个世界的士兵们,最后的结局。”
……
“钢铁的装甲……
输给了……
钢铁,之心……”
第三修女长双目无神,喃喃地重复着先生的话,如同梦呓。
不可思议。
不可理喻。
不可置信。
但是以她脑中的推演,以她在这个故事中寻找到的结论,
她只能痛苦万分,咬牙切齿地承认:
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即使是最完美的士兵,当他们的优势被人解析,仇恨也遇上了同等分量的仇恨时,他们的狂飙突进,疯狂行军,就告一段落了。
以残暴得来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
“那我……迄今为止做过的一切工作……”
“到底,有什么意义……”
第三修女长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望着面如平湖的先生:
“遵守命令,难道不是士兵的天职吗!?”
“毁灭敌人,保护同伴,难道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吗!?”
“如果追求强大到了极限,都只是空虚和枉然,那士兵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作战的目标,又在哪里?”
“告诉我,告诉我啊,先生!”
这一刻,张五飞和相良宗介开着双龙高达和ARX-7强弩路过,并默默地点了个赞。
先生在内心里吐槽道。
但是他的脸上仍旧平静,带着温柔的微笑,
就像是面对陷入困境的学生,循循善诱地开口:
“第三修女长,我要订正你的一个误区。”
“士兵作战的目标,不是为了‘毁灭’敌人,而是为了‘减少’敌人。”
先生望着第三修女长不可置信的眼神,继续说道:
“现代作战中,有专家做过统计,每消灭一个无辜的人,就会多结下四十个敌人。”
“第三修女长,你这一通无差别攻击,不仅把医生和伤员炸上了天,更毁灭了一家开在边境地区的平民医院。”
说罢,先生摇着头叹气:
“你的做法,不仅没有‘减少’敌人,反而让圣三一学院的敌人,以恐怖的速度增加了。”
“现在,你还敢说,你的做法更加理性,更有效率吗?”
先生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审判庭的空间内。
没有孩子再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认真思考。
他在内心深处,轻轻地笑了。
或许他无法找出,潜藏在圣三一学院里的所有主战派。
但,他只要让所有的主战派,都认识到她们主张的短视性,以及不可持续性,就完全足够了。
“但是……但是……”
第三修女长疯狂地摇着头,似乎试图理解先生的话语,但眼中仍旧一片迷茫,
“先生……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为了那些边境中的学生——那些甚至不是圣三一学院的学生,而把我们的士兵置于危险之中吗?”
先生昂起了头,笑着说道:
“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譬如充足的情报,以及先进的战术,去弥补这些危险。”
“但是”
先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搞清楚,我们为什么而战。”
此刻,第三修女长,以及旁听席上的孩子们,都茫然地抬起了头,
她有些不解地问道:
“难道不是为了圣三一而战吗?”
先生点了点头,
“没错,为了圣三一而战,为了减少圣三一的敌人而战。”
他随后猛烈地吸了一口气,
直到胸口都涨得发裂,
他将要吐出的,是最为炽烈的宣言:
“但是,想要真正达到减少敌人的目标,就不能把目光局限于圣三一。”
“我们,要为基沃托斯所有挨饿受冻,受苦受难的学生与市民们而战!”
“我们,要为基沃托斯的团结而战!”
……
先生响亮的话语,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无数的讨论声,无数的叫喊声,几乎要把整个审判庭的天花板都给掀开。
因为圣三一的学生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哪怕是被视为和平希望的伊甸条约,都只是一份‘停战条文’而已。
至于团结整个基沃托斯?
没有哪个疯子想过。
更没有哪个疯子去做过。
第三修女长只觉得自己真要抓狂了。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思绪冲击着她的脑子,她用理性模拟了上万种事态可能的发展,但先生的疯狂宣言,还是超出了她最为狂野的想象。
她只感到呼吸都很困难,嘶哑地吼叫出声:
“团结整个基沃托斯!?这可能吗?先生!?
你要让圣三一的学生们,和格赫娜那群头上长角的魔族,还有千年那堆连信仰都没有的书呆子……团结!?”
先生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都要有所觉悟。
“不是可不可能,是已经发生的现实。”
“格赫娜和圣三一,虽然名义上是保持敌对的关系,但是私底下的商贸、货物往来,以及学生之间的隐秘交流,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至于千年学院,你忘了圣三一的各项研究数据分析,都是交给她们来做的了?”
“还有,那座被你炸毁的平民医院里,那些无私的医疗学生们,从未抱有任何形式的学院偏见,她们不分学院,不取报酬地,收治着所有负伤的学生。”
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某种不属于他的强大力量所裹挟,
但他的心情却极度平静,以一种平和,稳重的语调,说出了这场审判的结语:
“第三修女长,”
“学院交流,本就是大势所趋,任何力量和事物也无法阻止。”
“士兵当然需要遵守命令,但是,士兵也应该具有自己的判断。”
“在这一方面上,我觉得你应该向白洲梓同学,认真地、好好地请教一番。”
……
“……基于上述事实,针对白洲梓的间谍罪名指控,审判堂做出如下判决:”
“白洲梓,无罪。”
……
镶嵌着黄铜边的木槌落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敲响,白洲梓身上的罪名已被彻底地洗除干净了。
她走上审判堂的过道,走出略带着压抑感的大门。
一路上,她应对着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学生的问候,经过纯白色的大理石走廊,迈入了圣三一学院新修建完成的礼堂大厅。
半透光的穹顶上,洒下初春半夏清澈的日光,大厅正中央则是一尊金色的喷泉雕像。
就在那儿,补课部的伙伴们,日富美、小春、花子,神情激动,眼眶湿润地等待着她。
还有带着一双温柔的灰眼睛的老师。
哦……好吧,还有累得黑眼圈几乎染成了烟熏妆,连羽毛都一周没打理的桐藤渚大人,
她此刻的外貌,简直跟实现正义部的鹤城同学有的一拼。
“小梓!”
“小梓!”
白洲梓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温暖的拥抱给淹没了。
她艰难地昂起头,只见小春和日富美的脸蛋都哭成了大花猫,
花子也十分罕见地没有揩油,而是欣喜地抹着眼角的泪水。
“啊,对了,为了庆祝梓同学平安归来,晚上就开始庆祝的果体丝袜派对吧!最好把先生也一起叫上呢!”
前言撤回,花子还是那个花子。
顺带一提,当花子提出这个建议的一瞬间,就被补课部其他两人很有默契地按住了脑袋。
白洲梓被伙伴们过分的亲昵,和热烈的拥抱,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然后她就看到,圣三一现任最高掌权者,茶话会首席,桐藤渚大人——
她正埋在老师的胸口,扑棱着杂毛凌乱的翅膀,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呜呜大哭:
“呜哇~~~~!先生,我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真的累死掉啦!”
“好的好的。”先生温和地轻抚她的背部。
“我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了对吧!?所以休息个两天……不,一天什么的,也是完全可以被允许的对吧!!”
“嗯嗯,没问题没问题。”
先生眨着温柔的灰眼睛,就像是慈祥的老父亲一样,任由桐藤渚在怀里撒娇。
“……”
白洲梓下意识地缩起了嘴唇。
虽然桐藤渚大人现在的样子很凄惨,很疲累,
虽然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情侣,倒像是什么搞笑艺人组合,艺名‘鸟人与西装男’之类的……
虽然先生与桐藤渚大人,都是为了拯救自己才弄得这么狼狈……
但是,白洲梓的心中,仍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情。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在她的心头轻轻地揪了一把。
她认得这股异样的感情,
以前当她看到先生与其他女孩子搂搂抱抱的时候,这种不知名的感情,也会在心底萌生。
不过完全没有今天来得这么强烈,这么……无法忍受。
在监狱那些温暖的梦境里,在先生安稳的怀抱内,她的内心中,有颗种子早已扎根,生长,疯狂地拔高,
直至今日,已经长成了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
(OへO)
补课部的伙伴们,看到小梓露出这样的表情,立刻就懂了。
(加油哦,小梓)
她们立刻松开了抱着小梓的手,然后簇拥着娇小的女孩,往先生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地靠近。
先生和桐藤渚大人也转过头,看到了她。
白洲梓微微地侧过脸,掩饰着脸上那丝滚烫的绯红,然后向着先生,伸出双手。
桐藤渚眨了眨眼,在小梓无形的压力下,知趣地离开了。
“呃……”
先生搔了搔脸颊,站起身来,沉默不语地看着小梓。
过了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
“发乎情,止乎礼的一个拥抱,可以吗……小梓?”
小梓的脸颊上鼓起了包,气呼呼地钻进了先生的怀里。
感受着先生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她在心里想道:
(这次就饶过你吧,先生)
(绝对,绝对没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