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没有人比如今的秤亚津子,更适合这个词了。
在圣三一学院一座高耸的塔楼上,就是她简朴的居室。
亚津子贵为阿里乌斯学院的‘公主’,拥有所谓‘皇家的高贵血脉’,在阿里乌斯校区与圣三一合并的当下,只从象征意义上来说,她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可她最讨厌的就是抛头露面。
比起被人虚情假意地尊敬,她宁愿沉湎于梦乡。
她总是在寒冷的夜晚醒来,在深夜无光的夜空中迷失自我。而每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她的脑袋才会重新变得昏昏沉沉,沉入梦境。
睡上十几个小时,再醒上几个小时,然后再度沉沉睡去。
像这样毫无节律的生活与睡眠中,她的脑袋渐渐就像是被浓雾包裹一般,朦胧,模糊。
模糊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世界。
但或许,这种模糊才是她需要的。
(纱织……)
在梦境中,她曾经随着锭前纱织出过几次任务。
她亲眼看到,那个一直如同姐姐般照顾着她们小队的锭前纱织,又开始出任务了。
和白洲梓一起。就像是在旧阿里乌斯学院一样。
换了一个地方,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亚津子悲哀地想着。
她们阿里乌斯特殊小队,曾经是多目女的帮凶,伊甸条约的破坏者,
不用以战犯身份站上审判席,甚至还能真正成为圣三一的得力干将,已经是先生拼尽全力能为她们争取到的,最大限度的宽容。
代价是什么?
带领阿里乌斯的学生们无条件地遵从圣三一的命令,任劳任怨地干活。
特别是纱织,她接起任务来简直不要命,就像对自己的身躯毫不珍惜一样。
“至少比打黑工好”
纱织是这么说的。
亚津子想,她确实说得有道理。
基沃托斯的学院几乎等于一个个小国家,失去学院,就只能成为流落街头,生死不由自主的流浪狗……不,说不定比流浪狗都惨。
狗都会有人疼,人却未必。
温暖的床铺,热好的饭食,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有圣三一的法务部门撑腰,这是以前的阿里乌斯学生们,连梦想都不敢想过的待遇。
如果非要当狗,比起当一只遍体鳞伤的流浪狗,还不如当一只吃饱喝足的看家狗。
还能奢求什么呢?
有人说,不要赞美苦难。
但对于那些真正绝望的人来说,他们并不是赞美苦难,而是已经被苦难磨去了全部的志气,全部的棱角,再也不会对温暖和光明渴望半分。
当绝望成为常态,唯一的乐趣也只是数自己身上的疤痕,那不如还是自豪地数一数吧。
然后被人居高临下地批判,不要赞美苦难。
只是那些人不知道,反抗,本身就是心仍未死的证明。心死的人是无法反抗的。
亚津子早已不会奢求,因为她早就看明白了。
阿里乌斯出身的学生,在圣三一,终归是异乡人。
捡着残羹剩饭,喝着废墟中的泥水,接受着狂热仇恨的扭曲教育,
这样的孩子,从根本上,从灵魂上,都跟圣三一那群大小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她们把阿里乌斯的学生当成打手,当成保镖,但那又怎样?
该融不进去的,终究还是融不进去。
强行融合,只会适得其反,能够保持距离地利用她们,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张开眼睛了吗?是吗?已经张开了吗?)
(可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亚津子微微摇头。
她只看见一片黑暗,荡漾在漆黑之间。
无论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秤亚津子都看不到一点光芒。
她失去的东西是如此之多,多到她已经记不得了。
可她的记忆深处,还留存着关于蓝天的记忆。
那是有一次,她和先生相会时,天空的颜色。
她尝试着穿梭在比雾气还要深重的梦境中,寻找着那个怎么也不肯放手的颜色,
那是亚津子眷恋着的蓝。
她当然知道,阿里乌斯,还有圣三一,既是故乡,也是他乡。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日相会时,先生一看到她手腕活动不便,就立刻掀起了她的袖口。
先生看着她,看着袖口下掩藏的旧伤,
浅灰色的眼睛渐渐变得湿润,有种水汽氤氲的,温和的悲伤,
“疼吗?”
亚津子死死咬住嘴唇,表情起伏了一下,
然后她点点头,强迫自己不让泪水洒出来:“嗯。”
有一种相知,不需要语言去粉饰。
她掩藏得很好,但他仅凭动作,就看出了她的伤。
这种毫无道理的共感,只有一个理由:
他也曾经历过。
那一刻,亚津子就明白,先生与那些圣三一的孩子们完全不一样。
他也曾站在她的位置上,不安,胆怯,对未来不抱有任何期望。
于是阿里乌斯的公主,在他乡,第一次找到了她的故乡。
他是她最后的蓝天。
可那片蓝天,早已被血一般的红色覆盖过去,弄得不成样子。
她从此不敢看血红色的晚霞,因为红光大盛的天空,会让她想起那一天。
先生献祭的那一天。
故事的结尾总是猝不及防,甚至能让早已习惯了失望的阿里乌斯人,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这个世界,对亚津子来说,终究是毫无改变。
光芒总会熄灭,篝火总会化灰,所剩无几的温暖,也只会在深沉如雾的梦境之中,慢慢消溶。
她直起身,走下床,拿起桌上的通讯器,放到耳边,
“纱织,是我。”
“跟圣园未花说一下,我同意进行精神感应框架的实验了。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实验应该早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