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边升起的最后一丝云烟里,小巡逻艇正在缓缓驶近,已经快要靠到游轮的船侧。
砂狼白子看着蔚蓝的海面,神情痴痴,眼睛已经不知不觉间酸涩起来。
不知道站了多久,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她忽然害怕起来。
害怕再次见到船上的先生。
害怕见到先生和她回忆中不同的,形容枯槁的模样,
害怕先生在这短短的两天之内,再丢失掉身上什么重要的部件。
又或者,船上根本没有先生,那份先生传来的讯息,只是一场命运刻意制造出来的,残酷的一场空欢喜。
她的小手紧紧握着拳头,手背上全是汗,捏着食指的大拇指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砂狼白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在和先生相处的短短一年之内,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让先生负责计算所有的进退得失,所有的开支收入,而她只需要跟着先生的脚步走就好。
当然,她本来对这种计算既不是特别热衷,也不是特别擅长。
由她想出来的点子,恐怕也不是什么能够收支有度良方。
她真正害怕的,是她已经习惯性地认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和星野前辈不同,砂狼白子没有真正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悲伤,没有失去过至关重要的事物,
于是她跟基沃托斯大多数学生们一样,虽然拿着武器,心灵却不像铸造武器的金属那般坚硬。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只温软的小手缓缓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身边响起个轻柔的声音:
“别想太多,傻瓜。”
回头望去,只看到黑见芹香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边,眼中满是担忧地望着她。
对了,我还有同伴。
砂狼白子心头一暖。
“是有点傻。”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掌伸开,轻轻握住了黑见芹香的手:
“先生做任何事,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怀疑他,怀疑周围的一切……也许,我只是害怕而已。”
“没关系的,”
芹香抿着嘴唇,轻声说道:
“那种感觉,大家都是一样的。”
“嗯。”
砂狼白子目光落到海面上,眼神中重新充盈着温柔。
有一件事情,砂狼白子一直藏在心底。
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在风雨交加的基沃托斯,先生和她狼狈地躲进课室里,拧干浑身湿透的衣物。
当先生先一步去洗澡的时候,白子没有乖乖在课室里等着他。
而是透过浴室墙上的孔洞,透过升腾的水蒸气,悄悄地观察着先生。
在水汽氤氲的浴室中,先生腹部一道棕色的枪伤,仍旧历历在目。
白子当然明白那道枪伤是怎么来的。
那道枪伤,来自阿里乌斯学院的锭前纱织,一个试图破坏伊甸条约,挑起基沃托斯战火的恐怖家伙。
犯下那种罪行的孩子,先生仍旧把她视为自己的学生,并且拼上他的生命,换回了整个阿里乌斯学院的第二次救赎。
那时候,
砂狼白子真的很想,很想,
很想冲进浴室去,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伤口,问他现在还疼不疼。
无论学生犯下了怎样的错,他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并且,无私无偿地为每一个学生提供任何帮助。
这就是先生的性格。
“真是无药可救的大人啊。”
她在心里感叹。
只要想起那个人,就不由得让她鼻子发酸。
“咚,咚,咚”
船舷下方,传来了三记清脆的敲打声。
曾经在夏莱当过值日生的孩子们,听到这熟悉的敲打节奏,立刻就沸腾了:
“先生,是先生啊!”
“不用你来告诉我!”
“快放绳梯!——算了,先生身体不好,别让他爬梯子,等他抓住梯子就直接把他拉上来!”
甲板上顿时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这熟悉的敲打节奏,简直比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宽慰话都管用。
她们实在是再清楚不过,先生每次进入课堂时,都要像这样缓慢而轻柔地敲三下门,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就代表着他来了!
白子看到,身旁的早濑优香嗯了一声,眸中泪光隐现。
(我脸上的表情,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白子心里想着。
很快,长长的绳梯被放下了船舷。
砂狼白子‘呵’地笑了一声,心中酸甜苦辣的回忆齐齐涌了上来。
先生说过的话,先生对着她露出的温柔而无奈的笑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久久不能散去。
她只是众多苦等着先生的孩子们的其中之一。
先生的怀抱里,还有她的位置吗?
还是说,先生这一次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轻轻把白子的身体推开呢?
无论哪种想法,她都无法忍受——
因为,她真的已经忍耐了太久。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绳梯的踏板刮着甲板的边沿,
在两名学生的奋力拖拽下,放下去的绳梯被缓缓收回。
一级一级,有规律的响声让气氛的紧张加剧。
(……来了!)
她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看到了先生那张温和的笑脸。
“——!!”
白子的薄唇一瞬间收紧,
一种混合着喜悦,爱意和心痛的感情,以极快的速度淹没了她的心。
先生的容颜仍旧未变,还是一如既往地,既让她感到亲近和亲切,又暗中撩拨她的心弦,
只是他的鬓角,已经开始显露出了枯黄的颜色,头顶上也似乎出现了零星的白色碎发。
此刻,用语言已经无法形容白子的心中感受。
喜悦仍旧是喜悦,
只是,不知何时,这份喜悦已经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哀伤,以及对紧迫时间的焦躁感。
“先……生”
站在激动的学生们中间,白子缓缓开口,
她已经不知道,如此细微的声音,先生是否能够听见。
只要先生能在剩余的时间里,匀给她哪怕一丁点的,值得纪念的回忆,
她都能凭借这份微不足道的温暖活下去。
“啪嗒”
学生们的身体力量是惊人的。
负载着一个成年人身躯重量的绳梯,她们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轻松将其完全拖拽上来。
“扑通”
在孩子们喧哗的吵闹声中,先生的身体扑倒在了甲板上。
然而,吵闹声很快就变成了一股诡异的寂静。
这股寂静,就像一面无形无色的障壁,随着空气和视线蔓延开去。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白子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用双手使劲地拨开前面挡路的人,一路侧着肩膀,来到了先生面前。
然后,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半跪在地上,脸色有些苍白,口中还在缓缓地喘着气,
但问题不在他身上。
在他身后。
一名有着银色长发的女孩子,身穿被烧得有些焦黑的圣三一制服,头顶月桂叶编织而成的淡金色光环,
此刻,她正轻柔无声地双手环着先生的腰身,淡粉紫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泪光,面上仍旧是没有表情,但那份化不开的眷恋已经表露无疑。
砂狼白子顿时感到嗓子一阵阵发干。
“白洲梓……”
她沙哑着嗓子喃喃自语。
眼前这个搂着先生的银发女孩,就是白洲梓。
那个参与围猎她们阿拜多斯学院最重要的星野前辈的,无情无悯,无血无泪的战争机器。
“……为什么!?”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荒唐,太过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以至于砂狼白子甚至还没想起来,自己应该恨她,
应该憎恨这个为了自己的前途夺走了星野前辈的卑劣之人,
不过,
在砂狼白子反应过来之前,
“咔嚓!”
无数把闪烁着寒光的武器,已经对准了银发少女的眉心。
格赫娜的孩子们,全都不发一语。
她们眼神中的仇恨怒焰,已经不需要用语言去解释。她们也不会对圣三一的人浪费口舌。
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神复杂,
在白子绝望的目光中,他微微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不出她所料地,先生再一次挡在了黑洞洞的枪口前,将白洲梓护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