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已经记不清他是第几次梦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下坠。
无垠高空中凛冽的冷风呼啸而过,像是银色的尖刀,刺得脸颊生疼。失重的感觉带来深重的恐惧,几乎让冷汗将他的背部完全浸湿。
空无一物,无依无靠,没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阻止他下坠。他的身体随风飘动,像是离开了树木的落叶,失去生活的目标,不知所终。
他缓缓闭上双眼,没有挣扎。
“砰!”
一张铺着软垫的硬板床接住了他。
“至少不用担心摔得粉身碎骨了。”他想。
整个房间都在有规律地起伏着,以舒缓的节奏上下飘浮,看来今天的海面上也没什么大风大浪。
从舷窗向外望去,只有连绵不断的冰冷雨水,和微薄的白色雾气笼罩着海面。
就在先生沉浸在这寂静的一刻,以及窗外的景色中时,熟悉的痛楚再次从背后袭来。
“呃……”
床榻上的男人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低吟,睫毛抖动了一下,嘴角习惯性地、机械地提起一丝笑容。
当他痛的时候,他就会笑。
他的这个动作,已经做的很熟练了,简直是条件反射般的速度。
若是在平时,先生当然不会强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强迫自己用笑容隔绝身体的痛苦。他不会故意营造什么硬汉形象,也不会用这副伪装的形象树立自己的权威。
只是现在,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战火把基沃托斯的和平烧成劫灰之后,格赫娜的孩子们仍旧担惊受怕,基沃托斯的时局更是每一天都在产生动荡,
即使再用充足的物质条件去弥补,人心惶惶的大势却是无法阻止的。
他已没有资格向孩子们展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那样只会让已经混乱不堪的局势,再度横生枝节。
至少,在他完成向格赫娜的学生们当众许下的三个承诺之前,他还不能倒下。
“好吧,至少我还活着。”
他喃喃自语道。
“你……似乎对这个事实感到很遗憾啊,先生。”
一个略显冷淡的声音,从房间对面传来。
先生慢慢动了动四肢,直起身子向门口望去。
银镜伊织斜倚着门框,双手抱胸,鲜红的双瞳正打量着他。
先生挪动着身体爬下床,看着她,低声说道:
“对不起,昨天让你出头,扮演那个招人恨的角色………”
伊织耸了耸肩:
“没事啊,先生,你以为我在意吗?
昨天那种情况下,总得有人代表格赫娜站出来,质问你到底站在哪边。
如果不是由我,而是由其他不了解你的孩子来问,无法把握对话的方向,事情就不好收场了,仅此而已。”
她从门框上直起背,双手叉腰,向着先生走来。
看到先生浅灰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愧意,她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伊织伸出左手,按住先生冰冷的肩,先生低低地叹了口气:
“谢谢。”
“哦?为什么?”
“为你仍旧能够信任我。”
先生诚挚的话语,让伊织微微偏过头去。
她不想让先生,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没……无所谓。反正我们也没得选了吧?”
先生没说话,只是了然于胸地笑了笑。
他扶着另一侧的门框,朝着外面走去。
胸口处的钝感,像是一颗压在心脏上的大石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只是眼中的光泽随着生命力的衰减而变得愈发灰败。
“唔……”
因为扯动了伤口,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地咬牙,不让面上出现痛楚的痕迹。
伊织眨了眨鲜红的眼睛,伸出手来,温柔地扶住了先生的胸口。
“小心脚下,你要是倒在这里会很麻烦的。”
手上传来的感觉,很轻,很柔,几乎不像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那加诸于先生头顶上的百日大限,已经过去了四成,他的身体和灵魂每时每刻都在被基沃托斯侵蚀着。
为了这座城市,和城市里面的孩子们,他已经付出了生命。
但还是不够,这座城市贪婪地渴求更多,就像一头被贪欲占据的野兽,不去理会学生们的哭喊和祈愿,只懂得一味地索求,榨取,直至先生化为飞灰。
异样的触感,以及附着在手上的轻微温暖,让伊织的脸上也开始阴晴不定。
她很想把先生拥入怀中,抚摸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在自己怀里好好地睡一觉。
但直觉和纪律告诉她,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对了,先生,”
伊织忽然开口,
“圣三一那边,似乎正在流传着一种传言”
她看着先生,目光犹豫,眉头皱起,
先生的脸色仍旧平静,似乎任何事都压不垮这个男人,任何动荡都不能让他退缩。
“说说看吧。”
伊织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她们说,真正的先生,在基沃托斯天空染满血色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至于你,只不过是某种没有灵魂的神秘,留下来的残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