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红茶已然放凉。
圣园未花用手抚着胸口,
“渚……谢谢你,我冷静下来了。”
咖啡店里香气袅袅,灯光明亮,轻柔的音乐萦绕在空气中,只是写着菜单的黑板上,被划掉的餐品多得有些触目惊心。
“未花,”
桐藤渚关心地覆上她的手背,
“不管发生什么,别封闭自己,好吗?我们毕竟是青梅竹马。”
“嗯。”
未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中又开始泛着泪花。
桐藤渚盯着她,盯着这个拥有澄明眼神和无双战力的老朋友。
想起她亲手开启的种种事端,想起她佯装无辜的眼神,阴狠的眼神,茫然失措的眼神,自暴自弃的眼神,桐藤渚禁不住摇了摇头:
“你太感性了,圣园未花。”
千言万语,最终汇作一句感叹。
不知是嘲讽,也不知是不是佩服,想必对于桐藤渚来说,二者都有一些。
“我知道,渚,但我这次无法退让。”
圣园未花疲倦地看着她,粉色的瞳孔里布满血丝,仿佛在深海中和鲨鱼搏斗之后留下的血痕。
“当我看见先生在祭坛上倒下的那一刻,我很绝望,很难受,像是整个人被泡在水里无法呼吸了一样。但我还是必须对着先生笑,像往常一样笑,因为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
渚沉默着,忽然端起冷掉的茶啜饮一口:
“那几天你装的很好。”
“是啊,但那就是我的极限了。”
圣园未花淡然地说着,可语气中分明是一种泾渭分明的惨烈。
“一开始,我去救护骑士团,去修女会,去圣三一的边境地带,我记录她们的工作过程,了解她们的战略指挥。”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想帮先生分担点工作,让他不要再那么累,也可能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要是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他去死的话,我真的会无法原谅自己。”
“但当我越来越了解圣三一这台机器的运作模式之后,我就越感到痛苦,越感到没有出路。”
“我们的校训,我们的文化,一切都归根于遗迹里挖出来的古书和神话,这套体系固然给我们带来了足够团结的精神,但也给我们划定了永恒的敌人。”
“圣书教导我们正道直行,对于不信者和圣敌则准备了地狱。只要这套体系一直存在,我们就注定要和格赫娜斗到地老天荒,不管几百年,几千年后,都是如此。”
说罢,圣园未花已是满脸泪水。
“我的先生为此而死,为弥合争端而死,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它。”
圣园未花停了下来,喝了一口已经冰冷的红茶。
寒冷苦涩的口感,缓和了她的情绪。
难以忍受的口味从食道滑落到胃部,沙哑,苦楚,被惩罚的幻觉,令她内心略微好过了一些。
桐藤渚则冷眼看着自己的老友。
她还是这么情绪化。
尽管已经有了背负重担的觉悟,但她激昂的情绪仍旧会时刻影响她的判断。
更糟糕的是,她看到了矛盾,却没有想到和解之法,内心深处植根的火焰会一直灼烧她的灵魂,直至初心尽散,化为灰烬。
“你想做的事,圣三一历史上还没有人做成过——哪怕是存在于古书中的先贤也一样。”
桐藤渚低声叹道。
“我懂的………”未花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我必须………”
“听我说,未花。”
桐藤渚开口了,声音柔和得令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知道自从先生要离开之后,这段日子你一直在给自己施压,但是,”
她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笑,
“让我用先生曾经教育过我的话来说吧:
我们都是人,即使是战力足够一骑当千的你,也是人。”
圣园未花怔愣地看着她。
桐藤渚温柔地用右手,包覆上了青梅竹马的左手。
“第一次阿里乌斯事件的时候,我听说圣娅被人暗算倒下,心中太紧张,唯恐下一个被内鬼暗算的是我自己,于是我怀疑起那些形迹可疑的孩子,还以补课部为借口,把她们集中在一起由老师管理,结果呢……”
她自嘲般地笑着,
“结果没想到,内鬼居然是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人,也就是未花你啊。”
未花顿时脸色涨得通红。
桐藤渚不提还好,一提到第一次阿里乌斯事件,那些糟糕的回忆又开始涌上心头。
她们两人,本应是维持圣三一这架庞大机器平稳运转的最后防线。
结果一个疑神疑鬼,把无辜的同学往死里整,另一个更是随心所欲,跟当时还是破坏分子的阿里乌斯结成了同盟,里应外合,破开了圣三一的防御。
本应是强强联合,结果变成瞎猫碰上死耗子。
即使想笑也笑不出来。
长久地沉默着,憋闷着,未花最终也只能勉强憋出一句:
“真不想承认啊,都是因为年轻犯下的错误……”
“你还没有成长到能说这句话吧,未花同学?”桐藤渚伸出手敲了敲她的脑门。
“我知道啦。”
未花闷闷地说了一句,低下头看着地板。
“未花同学,我们茶话会虽然决定着圣三一的诸事走向,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犯错。
我们不是先生,不是全能的领袖,我们只是普通的学生,这一点你难道忘了吗?”
桐藤渚深深地叹了口气,
“以前你太过随心所欲,对身上的职责有些疏忽。
但现在,你又太过认真,认真到把每一个错处和失误,都当成了足以致死的心理负担。”
“无论哪种心态,都是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哦。”
“作为青梅竹马,我很担心你,不是因为你的强大力量,而是因为你跟我很像——都容易走极端,而你这种极强的感性能量,让你的极端情绪会更加放大。”
“像我,我心里曾经对补课部的孩子们,抱有过一些莫须有的指控。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花子、小春和梓同学的怀疑和指控,看似合理,实际上谬误百出,同时期和她们相似的,符合我疑心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
桐藤渚坦然地一笑,
“所以说啊,思路错,步步皆错。
既然疑心暗鬼只能横生事端,我当时的工作重点,就应该放在自身的安保上,同时加强学院的防备,守株待兔才是正道。”
说到这儿,桐藤渚又颇为感叹地来了一句:
“啊,不过那样的话,先生恐怕也没法和补课部的孩子们结成牢固的羁绊了,事情的方向可能又会被改写,结局也不好说呢………”
桐藤渚双手一摊,对着自己的友人无奈地笑道:
“看到了吧?即使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固定答案和最优解可言。
我们只能回溯历史,以及创造历史,至于在历史中的我们留下的丑态,也只能全盘接受了啊。”
“未花同学,我确实是个不完美的人,甚至离一般的‘好人’都还差点距离。”
“可是,未花,所有人都有不完美的权利,哪怕是你,哪怕是我。”
圣园未花觉得一股酸涩的力量贯穿她的大脑,眼眶疼痛。
原来,自己的旧友也一直在苦恼着,迷茫着,反思过去的种种行径,并且努力让自己向更好的方向转变。
可她实践得出的结论是,‘更好的方向’或许压根就不存在。
她们注定要打上一场又一场不堪的战斗然后将这份不堪化作历史,留给后辈们当做谈资和笑话对象。
既然历史注定不会完美,杯子注定只能是半空的,那无论是愁眉苦脸,还是坦然面对,都不会对结果产生什么影响。
圣园未花,只需要继续做圣园未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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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地回望着桐藤渚,这个她独一无二的青梅竹马,疲倦,劳累,眼中却坚定不移。
世界很小。
你最坚定的支持者,往往就在身边。
“谢谢你今天跟我谈心,我好多了。”
圣园未花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回原处:
“我该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了,渚。”
“去吧。”
桐藤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看着渐行渐远的友人,眼神中蕴含着心疼:
“愿神保佑你的灵魂,未花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