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先生抛出的难以回答的问题,月雪宫子没有立刻回答。
她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先生的面容,似乎想要用目光把他脸上从容不迫的伪装烧穿。
但她失败了。
先生的灰眼睛里闪动着柔和的光芒,以包容的姿态化解了她所有的威胁。
那副理性的外壳并不冰冷,却在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孩子们往往对成年人抱有一种混合着憧憬和厌恶的复杂感情。
这种感情并不成熟,但十分鲜明。
尤其是当一个懂事的孩子,发现成年人正用成熟的态度包容她时,她固然会感激这份包容,可孩子们寻根刨底、追寻真相的天性,也会对成年人隐匿自己内心的行为感到不甘。
月雪宫子,想要和先生真心换真心。
但她从先生那里学到的越多,就越感到先生的真心遥不可及。
想要探寻到他的真心,恐怕得像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那样,历尽艰难险阻,过五关斩六将,踏过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旅程才行。
不过,月雪宫子从来就不会轻易认输。
先生的真心,处于遥不可及的远方,但这份事实反倒让宫子斗志昂扬。
她坚定地看着先生,不放过那张仍旧俊朗的脸上任何一丝细节。
结果她看到了他眼中客套的温和。
她对于这种眼神并不陌生。
在她并不熟悉的社交场上,在她不感兴趣的办公室里,这些拥有客套眼神的人,仅以一纸文件,就能决定srt学园的命运。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先生是个例外。
银发的少女沉吟了几秒钟,靠在墙壁上,看向先生的目光清澈而正直:
“我承认,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商人思维,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便利。”
“但是先生,你认为她们这种‘一切为了利益’的想法就没问题吗?她们就是你眼中理想的学生的一部分吗?”
月雪宫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先生却并不在意,他只是认真地与宫子对视,用目光确认彼此的本质。
世上有那么一些自诩正义的人,实际上是冥顽不灵的可怜虫。他们追求的根本不是正义,只是被自我偏执给吞噬了而已。
真正秉持正义的人,恰恰是那些懂得妥协和牺牲一点原则,以换取正义实现的人。
先生明白,宫子不是那样的偏执狂。否则她也不会抱着超出常人的热诚,与先生探讨这些大道理了。
“那是她们的文化,她们的选择。在不妨碍到我们切身利益的前提下,我会尽量尊重学生们的自主意见。”
宫子没有回答,她已经猜到了先生的答案。
每当听到这种四平八稳的套话,她就会想到srt学园的命运被一群办公室文员肆意划定,她的正义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时候。
那是一群把他人的人生和理想当成玩笑的家伙。
她看着先生那双温和的表面下潜藏着深渊阴影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迎上去:
“别糊弄我了。那个以雷霆手段剿灭基沃托斯所有黑市和佣兵的先生,可不会说这种客套话。”
少女的目光如剑,似乎想要看透先生隐藏的真心,
“率领圣三一与格赫娜亲手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之后,你却要抽身而去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先生耸了耸肩,用手盖住额头上的皱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朝宫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
无法言喻的寂静,成为了这方狭小空间的主宰。
在月雪宫子执着的眼中,她看到先生的胸膛像台老旧的鼓风机般微微起伏,听着他平静而充满韵律的呼吸声,少女的心头忽然一痛。
她微微皱起了眉,不知道这种令她感到鼻酸的心痛到底是从何而来,
但她分明从先生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几近于释然的悲哀——
像是一个即将被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面对早已注定的命运,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还要逼迫自己竭力保持一份充满风度的微笑。
“我确实有点急躁,但这是迫不得已。”
他犹豫了半刻,最终坦然地叹了口气,笑道:
“宫子,我时日无多了。”
身为先生,他有义务向月雪宫子说明他的身体状况。
尽管他在之前的大战中,为了稳住月雪宫子的信心而不选择向她透露这一事实,但现如今已经没有这必要了。
更何况,隐瞒事实也是一种欺骗。
月雪宫子并不笨,作为精英中的精英,她自然能从先生紊乱的作息和虚弱的身形中,品出一些不对劲的味道。
当然,听到先生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
“咔嚓”
一记微不足道的破碎声,在月雪宫子的心头响起。
那种感觉既不疼痛,也不苦涩,像是庞大冰川下一道不足尺的裂痕,于整体而言太过渺小。
只是她不知道,这道裂痕日后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原来是这样……”
宫子强作镇静地分析着,可是她不停敲动的食指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动摇,
“这样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为什么你急着发动联合作战,为什么你需要srt学园的战斗力,为什么你对我抱有那么多期待和耐心……”
先生迎着她的目光,温和地、一字一顿地说:
“对我失望了吗,宫子?到头来我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利用你们的大人。”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月雪宫子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她怎么会不知道,刀刃只会为挥舞着它的人而锋利。
Srt学园这把刀,终究是要被谁攥在手里的。
尽管她喜欢先生的温柔和坦诚,但是说到底,他们之间也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若是先生日后真的不在了,她也必须习惯在这个互相利用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月雪宫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先生放在她有些龟裂的嘴唇上的手指阻止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宫子,请先听我说。”
他拍了拍宫子有些凌乱的脑袋,
“我这个人,其实对活着也没有那么大的执念。”
“当天空被染红,基沃托斯全境陷入彻底崩坏的危机的时候,我没怎么想过后果,就上了。”
“但这话我只说给你听,驱动我献出生命的,并不是什么责任感,也不是什么利他主义的情节。”
先生摊开双手,笑得很灿烂,
“单纯只是因为,我怕死,但也没那么想要活着而已。”
月雪宫子的脸几乎扭成了一朵菊花,声音嘶哑低沉:
“这,是不对的。”
“是啊,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一个人,也都有权利,过得不是那么‘正确’。”
说完,先生仿佛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头。
,他脸上完美的伪装早已消失无踪,那张脸上充斥着属于人类的痛苦、纠结,然而更多的,是终于从责任中解放出来的轻松。
他看着月雪宫子,看着这个把正义当成毕生目标的坚强女孩,柔声说道:
“正因为我来自一个……不那么好的家庭,所以我明白,成年人对孩子们的影响,是会持续一辈子的。”
“所以,我每次都尽量用引导的手段,帮助学生们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尊重孩子们的自由意志,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成为像我父母一样的人。”
在月雪宫子震惊的目光中,先生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是个胆小鬼,一边期待着你们的成长,一边又怕对你们施加影响。可这是我的习惯,我的执念,是没法轻易改变的。”
“你说我,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