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富美睁大眼睛,抿紧的嘴唇几度变幻形状,似乎想组织起一些词句。
回答她,回答花子。她在心里催促着自己。
指尖深处触及到的只有一片空洞,即使绞尽脑汁也得不到任何解答。
她曾经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她曾经认为只要自己坚持善待他人,所有人都能做好朋友。
日富美不再这么想了。
她和花子一样,都是身处于迷宫中的人。
只是花子意识到了这座迷宫的存在,日富美没有。
“……我不知道。”
唇齿中吐出艰涩的声音。
简单的回答,但却像是耗尽了日富美的全力。
“看得出来,你也思考了很多呢,日富美同学。”
花子张开双臂,像是为迷途羔羊布道的牧者。
“我也曾困扰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当我去古书馆翻阅典籍,试图从圣三一的历史中寻找慰藉时,答案就已经摆在我的面前了。”
“又是那些沉迷于宗教的家伙编出的疯话?”
日富美惨笑一声,“呵,像玛丽一样?”
花子轻声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对宗教一向没有兴趣。同为那个人的学生,你也明白他的态度吧?”
日富美沉默了。
她摘掉头盔,将嘴里的血咳到淋浴室的地板上,打开腰间的储物袋,抓住一粒橙黄色的止痛药,不用水就咽了下去。
“……先生他尊重任何学院的文化。但他不会沾染这些宗教,更不会登上那可笑的神位。”
花子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正确的理解,但是,太粗浅了啊,小日富美。
先生虽然厌恶神位,但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无私无偿地为学生付出一切。
他不称神,可他的行动却是以神自居。”
“……所以你们就心安理得地开战?因为你们认为先生就是神,然后把他捧上那个虚无缥缈的神座?”
日富美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在痛。
恐怕除了开口的力气,她已经不剩下多少能量了。
她几乎是惨叫着,扔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告诉你,花子,先生每时每刻都在为你们心碎。
一个独断专行的小梓就已经够他受的了,你们圣三一每个人都这样?连你都这样!?
你知道吗花子,我现在什么都不去奢求了,我不求给他幸福,不求给他安宁祥和……我只求在先生下葬的时候,为他棺材上撒一把土,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但你们圣三一这么折腾下去,先生到最后还能剩下个全尸吗!?
……我想问问,你们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正为先生考虑过的?”
花子的眼睑有些颤抖。
友人身上的光芒,刺痛着她的眼睛。
她已经没有资格回答友人的问题。
但是她至少有义务,在这个荒唐可笑的‘叙旧’时间里,向日富美说出自己的思考。
这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花子低声答道:
“公元1世纪,基督教诞生于一个罗马统治下的犹太教营地。
当耶路撒冷圣城故土沦陷于罗马的铁蹄,战场上的失利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适应新主人的统治方式。
一方面,罗马太过强大了,它是文明、健美和强力的象征,即使是被征服者,也在他们的统治之下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改变,最后同化。
另一方面,罗马的侵略和血腥镇压,也是他们无法抹去的精神创伤。
无数反抗者的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年轻人们被大量处决,死前还遭遇了极为残酷的羞辱,他们的起义都以失败告终。
是的,你没有听错,日富美同学——我们圣三一的圣物十字架,本身就是一种刑具,是古罗马人和迦太基人用于残忍处决叛逆者的刑具。
他们无法反抗罗马,但罗马存在于他们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从出生到下葬,那个更加强大、更加文明的强权都在注视着他们。
于是他们转变了思路。他们不再求取战场上的胜利,而是文化上的胜利。
如果不进行积极的文化自救,他们注定会淹没在罗马的大潮中,像无数民族那样成为历史的故纸旧迹。
于是基督教诞生了。
他们不再宣称自己是上帝选民的唯一民族,不再宣称只有自己能够得救,而是只要信者就会得救,他们积极地接纳这个新帝国的成员,主动帮助对方统一思想。
同时,他们还把十字架当成了圣物——苦难崇拜,这就是他们的答案。
他们为苦难赋予了意义,把征服者所做的一切杀戮和镇压,都转化为了救世的必然品质。
他们需要一个救世主,换句话来说,就是一个替罪羊。
救世主到底是青面獠牙还是圣光普照,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
只要这个人受苦受难,只要这个人贫穷、患病、忍受折磨,那么所有的罪孽都能被除去,所有的痛苦都能被洗干净。美丽和幸福不再被追求,苦难成了信仰的底色。”
花子双手低垂,口中吐出一串低沉的嘲笑。
“听过这个笑话吗?‘我们可以把全世界的债务转移到一个人身上,然后再杀了他’‘恭喜你刚刚发明了基督教’
我们圣三一的文化,就是替罪羊的文化,牺牲者的文化。以为只要惩罚一个人,或者将一个人高高举起,就可以避免未来所有的错误。
所以,我们把圣园未花当做魔女,将一切罪责推在她头上。却对圣三一主战派的叫嚣和公然歧视格赫娜的普遍行为视而不见。
所以,我们把先生奉为神明,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狂热地在基沃托斯推行着他的教导……这不只是为了拯救先生的生命,也是我们自己……想做的事。”
花子的双肩无力地垂下,眼神中满是怅然与迷茫。
“我们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我们……再次犯下了相同的错误。”
日富美紧捏着拳头,重重地捶打着地面,怒吼出声:
“既然你知道自己错了,那你为什么还在为她们而战?”
花子摇头轻笑:
“问得好啊,日富美。
事实上,我的内心也有些摇摆不定。
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希望,但是还不够。
你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先生和圣三一是双向奔赴——圣三一需要一个受苦受难的圣人,而先生……他就是一个无私无偿为学生付出的圣人。”
花子脸上的悲哀之意越来越重,轻笑逐渐变成了讽刺意味深厚的嘲笑:
“我们这些学生,这一年都在浪费时间……即使是我,也直到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
先生的伤痕,他从未展露给我们,他永远是笑着面对我们。
我们早该知道,没有天生的圣人,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是因为他遭受过比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苦难,才能培养出这种纯粹向善的动机和精神。
只有习惯苦难,才能忍受苦难,才能崇拜苦难,才能一个人扛着这整个世界行走,同时笑着对我们说,他没有事。
连这一点都不明白的你们……如你所言,可爱的日富美——你们确实连让他安息都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