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日富美感觉到有种粘稠的液体,在自己的肩头上蜿蜒,浸湿了她的手臂。
是她自己的血。
二楼密集发射的火力网中,有一颗不长眼的榴弹爆炸后反弹回来的碎片,深深插进了她的肩部,就是在那里流的血。
即使基沃托斯的孩子体质足以硬抗枪弹,但并不意味着对枪弹完全免疫。
每活动一下筋骨,都会掀起火烧火燎的疼痛,
一浪接一浪,昏暗的视野仿佛磨砂玻璃般凝结出薄雾,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雨幕在水面上砸出涟漪,她看不清自己的脸,
但她大概能想象到,自己的表情肯定很可怕,而且扭曲。
坚持到这个地步,真的有意义吗?
自己战斗的理由,能够说服对面的花子吗?
‘让先生安息’这件事本身,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理由。
日富美很清楚,那只是一个借口。
或许听上去很正当,但连她自己都明白,那终究不能说服所有人,甚至说服她自己都很勉强。
基沃托斯每天都是争斗和爆炸声,即使不是出于憎恶,只是表达不满的情绪,也要用枪弹来回应。
而先生简直不像是属于这里的人。他不计出身不求回报地帮助学生,是无限制的原谅与爱的化身和象征。
就如同来自于一个枪弹和暴力不存在于日常生活的世界一样。
生活在基沃托斯,孩子们无休止的暴力行为,对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业报”
这个艰难的汉字词汇,日富美终于慢慢地领悟了。
基沃托斯背负着太多的业报。
圣三一与格赫娜之间永无止尽的歧视行为,无处不在的暴力团以及黑市和雇佣兵,每天都有学校拔地而起,也每天都有学校破毁成无法修复的遗迹。
基沃托斯以一种暴力而生机勃勃的形式,进行着它的新陈代谢。
暴力是它的运行法则,配合上孩童们天真幼稚的恶意,更加坚不可摧。
日富美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自己和老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相遇但不能相融,这条法则如同熵增一样的不可撼动。
她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可能得到她梦想中的幸福了。
——牵着老师的手,回到校园,那样的幸福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了。
她的想法,并不是被悲观和失望淹没,只是出于单纯的现实主义。
不管再怎么冰冷,残酷,无情,也必须接受那些不可动摇的事实。
历史的洪潮,没有任何凭借个人力量撼动的可能,
置身其中的人,只能尽情品味着自己弱小和无能,眼神冰冷地接受它裹挟着自己向着毁灭冲去。
但是就算如此,日富美也没有放弃。
“……唰”
手指触碰到了一块冰冷的物体,
她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块金属战爪的碎片,被榴弹炮轰击的余波震碎了。
她将这块尖锐碎片握在手中,默然不语。
金属给予她力量。
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血管中流淌的,已经不是什么充满希望的奇迹之力。
以手指天呼唤晴空的奇迹,以及充满青春的‘日富美宣言’,现在的她已经再也做不出来了。
因为她选择面对真相,选择睁眼去看冰冷的现实,选择成长。
充满青春的奇迹之力,在她身上消散殆尽。
但是她的血管和心脏,正在被另一种力量填满。
一方面是出于对圣三一的斗争心。
另一方面,现实的重量也只会更加激起她的反抗意志。
……不。
就算所有的重量全部消散,所有的斗争全部都被证明是无意义的,日富美也不会想要停止前进。
那已经和理念、意志和坚守的信仰不是一个级别的东西,
而是更加自然,更加源自生命底层逻辑的,某种自发生成的力量,
无论到天涯海角,还是宇宙虚空,都会跟随着她的东西——
“前进”
单纯地前进,前进,还是前进。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不问后果地前进。
即使结局是毁灭,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坚持到结局来临的那一天。
日富美环视四周。
她孤立无援,在领域是昏暗的灯光下,到处都是圣三一的火力点。
宫子和她的小队成员一直在寻求突破的机会,但浴室入口太狭窄,几次冲锋都被残酷的火力压制打了回来。
高打低,还是狭窄的室内入口,正如日富美自己的分析那样,劣势太大了。
她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冰冷的铁片握在手中,一种镇静的力量从血管中渗透而出,充盈着她的全身。
“结束了。”
花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着对迷途羔羊那般的慈爱:
“你的队友们很明智呢,她们放弃了你。”
日富美呸了一声,从肩膀上拔下染着血的弹片。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要痛晕过去了,但她没有。
“真可惜,本来我还指望她们身上能体现出更多的人情味,锲而不舍地冲进来救你然后被我们一锅端呢……”
花子脸上浮现出盈盈笑意:
“看来,日富美酱,格赫娜的家伙们也没有比圣三一好到哪里去啊。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们利用你,就像圣三一利用我一样,我们是谁并不重要,只有我们身上的能力才重要。”
花子冷静地叙述着,像是在说一段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听上去,她已经彻底不在乎了。
“花子。”
日富美的声音直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叫了花子的名字。
这一次听起来有一点不同。日富美的声音中有种情绪——更为具体的感情。
“虽然我知道你讨厌被当成天才利用。但是……其实当我得知,身处于补课部的你其实是个超级天才的时候,我还是很羡慕你的,和我这种平凡的女孩不同……不,甚至说嫉妒也不为过。”
“哦?日富美酱也会有嫉妒这种情绪吗?还真是颠覆形象。”
花子仍在笑着,但眉头紧皱。
“怎么不可以?”
日富美说。她通过被雨幕打湿的睫毛,能看到花子脸上的焦虑,和不安。
“我是人,又不是老师那样的圣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
你的才能,已经到了自由操控分数的地步。对于我这种苦苦挣扎在及格线上的学生来说,不羡慕才是奇怪的吧?
那些负面的感情埋藏在我心里,我只是不想在朋友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你装的很好。我还以为你跟那些人不一样。”花子的声音变得低沉。
“呵呵呵……”
日富美发出一连串低笑,强迫自己的身体最后一次站起来。
她至今无法彻底直起肩膀,背部和后腰的肌肉一直在酸痛,蔓延到胸前和双手。
身体上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如果不是意志支撑着她,她恐怕要立刻晕阙过去。
“我只是选择不当过去那个永远温柔善良的和事佬而已,没想到对你的精神冲击这么大啊。”
日富美眯起了眼睛,笑着,
“这是否说明你也在用刻板的印象要求我?
要求这个名为‘阿慈谷日富美’的个体,永远充当你们的情感沙包和树洞,在你们做出每一个**到极点的脱线行为之后,还要让我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常识人来兜底?”
日富美盯着花子有些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虽然我不想说得这么重,但是……
浦和花子,你和那些被你看不起的,把你当天才利用的圣三一人一样,也是一个自我中心,双标透顶的24k纯**。”
话音刚落,
“轰!!!!”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淋浴室的地面仿佛都在摇晃,身处二楼的修女队成员纷纷东倒西歪,更有几人被落下的石块砸中脑袋。
紧接着,入口处的厚重外墙轰然崩塌,巨量的海水以滔天的气势涌进淋浴室。
“不,不好了!花子队长!她们居然炸塌了水下隔压室,我们所处的位置在海平线以下,这整个地区都要被海水淹没报废了!!”
通讯器里的声音一片纷乱。
花子的瞳孔猛然收缩。
漫天的水雾形成的瓢泼大雨中,她看到从塌陷的墙口处,一名身形纤弱的银发少女,骑着一发鱼雷,乘风破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