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如暴风席卷而来,以无可匹敌的气势从岩壁上的破口处涌入。
淋浴室二楼的阵地,如同遭遇水攻的土质城墙一样瞬间瓦解。
面对大自然的威能,任何人工打造的防御工事都像个笑话。
“砰”
几乎在同一时间,狙击步枪冷冽的枪声从海潮中心处传来。
那是从重心不稳的鱼雷上射出的子弹,而且还被漫天的水雾遮蔽了视线——
“神乎其技”
花子下意识地赞叹着,即使脸颊被子弹划过也浑然未觉。
明明战局一口气变成了压倒性的不利,花子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她看到那标志性的淡金色月桂叶光环,宛如圣人般不带感情的淡粉紫色双瞳,以及骑乘于风暴中却端得四平八稳的狙击步枪时,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等错人。
“白洲梓。”
轻声呢喃着,咀嚼着昔日好友的名字,
花子的双眼中闪烁着火焰,露出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她本就是最无心于名利的圣三一人,如今潜伏于修女会的高位,为她们效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人。
一个能改变现状,改变圣三一的人,一个真正的战士。
她用言语和战斗去拷问日富美,最终得出结论,日富美不行。
没错,日富美是不行的。
日富美还没有经历过一系列的试炼,没有经历过最残酷的考验,
从独自在野外生存到在烈日之下承受阳光的暴晒,到潜伏在黑暗中数个星期,
那些都是日富美从未经历过,但白洲梓早已习以为常的考验。
她只懂驳论,却无法立论。
她知道圣三一的方式不对,自己却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
一个真正的战士,除了坚韧的体魄,她还要有战斗的意志,不灭的决心。
她要对抗的,是一个庞大的十字形的黑影,
名为圣三一的黑影。
它没有獠牙,也没有透出火光的双眼,
相反,它透露着慈爱的光芒,拥有温和的表象,在温暖的光中,吸引着孩子们放弃她们的思考。
但它仍旧在黑暗中,在洞穴的深处,等待着、匍匐着、观察着、探寻着它要选择的人。
这道阴影最终选择了先生。
是宿命,也是必然。
先生身上缠绕的死亡气息,为他赋予了更加神圣的身份。
死亡和痛苦是神圣的,这在十字教的教义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以鲜血献祭而成的圣座,何物可以与之对抗?
唯有生命。
生命的力量,是先生仅存的自我,除此之外的部分,已经被基沃托斯侵蚀、磨损了。
他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是智慧与意志的极致。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这样一个人,有谁能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的遗愿?
花子深知,言语是最能欺骗人的事物,就像布满暗礁的海潮,稍不留意就会碰得粉身碎骨。
人言不可信,唯有听其言,观其行,再加上她亲自设下的考验,才能检测出经由大战粹炼出的战士们的成色。
“轰!!!”
高速鱼雷裹挟着毁灭的气势,一头扎进了淋浴室的墙体,天花板上的碎石块纷纷落下。
乘坐着鱼雷的银白色身影,纵身跳下扎进墙体的鱼雷,于海潮中与花子对峙。
花子面前,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白洲梓穿着她那件烧得焦黑的圣三一制服,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面前略显苍白。
事实上,她全身都有一点微微颤抖。
她害怕了。
不是因为一整栋楼的敌人,也不是因为智计百出的花子。
而是因为她将要做出的决定:
“与圣三一为敌”
这不仅是绝无可原谅的第三次反叛,更意味着永远放弃那一丝微渺的,拯救先生的可能。
放弃在冰雪刺骨的黑暗与寒冷中,那一丝微弱却真切的烛光。
她的人生,常与黑暗和寒冷相伴。
自从白洲梓记事起,她的战斗训练一直没有停止。
阿里乌斯校区里,只有战斗训练是唯一的价值。
满身的伤痕,烟尘,无数次被打倒在地,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疲累,她都记得。
“站起来。”
每次打倒她后,锭前纱织都会这么说。
将这条命令化为直觉,刻进白洲梓的脑海深处。
她和纱织甚至有一个约定——
如果有一天纱织在任务中遭遇不测,那么击败过她的白洲梓,就将成为新的特殊小队队长。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在盯着她。
那是虚无的双眼,充斥着毁灭的意志,揭示着万事万物的短暂与虚幻。
“队长……是一个荣耀的称号吗?”
那时的她,睁着无邪、澄澈的双眼,盯着纱织的脸,缓缓问道。
纱织低下头,微微地叹了口气。
“与荣誉无关,只是个应急措施罢了。”
应急?
那时的白洲梓摇了摇头,她不能理解。
她们是兵刃,是武器,满手血腥和暴力,生于黑暗长于黑暗,那光辉璀璨的上层世界,对她们来说无异于不同宇宙的光景。
对于挥动武器的人,确实需要应急措施。
如果战斗中武器出了差错,没有准备方案只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但是对于武器本身来说呢?
应急措施没什么意义,坏了就扔掉,从敌人手里抢来一把新的就好。
无法作战的武器只有被废弃的份。
万事皆虚,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直到这句话铭刻在骨血之中,和记忆融为一体。
摒弃欲望,才能忘记痛苦。
不去在意万事万物,自然不会被万事万物牵绊,才能铸造最强的纪律,成为最完美的、最专业的士兵。
专业是一种美德。这在她们行业内简直是一条金科玉律。
她本该在黑暗的环境中被打造成一把无匹的利刃,被复仇的命令驱使,烧尽一切,磔裂己身,从虚无中诞生,最后回归于虚无。
本该如此。
直到先生握住她的手。
她和先生的命运从此交汇。
“……”
白洲梓已不愿再想下去。
一想到先生,她的心脏就像灌入蜜糖一样幸福甜蜜,但却是碎裂的,
蜜糖像血一样透过裂痕流淌出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抬起头。
空气几乎凝结。
海潮的喧嚣,修女们与格赫娜小队的交火声,都仿佛与她无关。
水位正在缓缓上涨。
她小跑几步,将日富美受伤的身躯扶起来,与她并肩而立。
“小梓……”
日富美低声的呢喃,让她心头一痛。
明明自己的好友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自己,不管局势再怎么糟糕,也始终对自己抱有希望。
自己实在是欠她太多了。
面对日富美的目光,她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愧疚地转过头去。
“我一直相信你会来的。”
……真不像话,眼眶酸得要死,泪水差点就淌下来了。
“哒哒哒哒哒”
花子随手捡起一把微冲,对着她们扫上了一梭子。
但没有一颗子弹命中她们。花子没有刻意瞄准她们。
只是想跟她们‘打个招呼’罢了。
众所周知,基沃托斯人打招呼的方式,就是先来上一梭子,打的时候再把别的问题问遍。
“虽然打扰感人的再聚,多少有点不解风情……”
花子笑吟吟地望着两位昔日的友人,摊开双手,
“但我还是想请教一下,白洲梓同学——现在的你,是为何而战?
既然与圣三一为敌,就意味着你已经有放弃拯救先生的觉悟了……
圣园未花大人不会强求别人加入她的计划。但与她为敌也实属不智。
所以我再问一遍,白洲梓同学,你对先生的执念大家都看在眼里,既不与我们同路而行,至少当个陌路人也是没有损失的。
你,到底是为何而战?你的武器,为什么要指向我们?”
白洲梓捏紧了拳头,淡粉紫色的眼睛闪着光。
她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捏紧地拳头松开了。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白洲梓叹气。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先生的价值。
正是由于先生无私无偿地对每一个学生付出,她们的成长没有遭遇挫折和痛苦,才造就了基沃托斯的青春和幸福。
学生们憧憬着他,崇敬着他。
这种名声、憧憬和崇敬,如果被滥用,将是毁灭性的。
“我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到要阻止你们,阻止那种……对老师的执念和崇敬感情。事实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只知道,老师教会了我何为生命,何为幸福。
我们的青春本可以不忍受痛苦,本可以不去顺应那些黑暗,本可以更在乎一些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所谓的‘专业’。
而我现在,没有什么目标。
我不想眼看着老师死去,但我也无法再与老师为敌。
或许,在花子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吧。
但是,我胸腔中的这颗心脏,一经启迪,便不会再死去。
它仍然会痛,为了我的亲友身陷险境而痛,为了我们不得不举枪相对而痛……
而我生命的直觉告诉我,再怎么痛,再怎么想要逃避也好,我也必须去面对我一直逃避的人,不然,那痛只会永无止尽。
这,就是我站在你面前的理由,花子同学。
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纯粹的直觉,以及一厢情愿的反应和结论。”
白洲梓不再移开双眼。她盯着浦和花子,坦然一笑:
“恐怕让你失望了吧。”
花子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
“小梓,刚才的发言我给60分,至少及格了。
但,人言不可信。”
“我明白。”
白洲梓握紧了武器,“只有行动,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