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冰蓝色的‘止痛剂’扎进先生的血管,就像机器补充冷却液一样,蒸腾出银白的雾气。
躺在床上的先生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痛苦已经和他的身体隔绝,
他的灵魂和身体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区域,已经不再相干。
现在,
他在思考。
这个男人并不畏惧死亡,但这一次的死亡是延时爆弹,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焉。
对于敬爱着他的学生们来说,男人倒映在镜子里日渐瘦削的身影,就是一种心理疾病的具象化,只要看一眼都会对精神有害。
他本以为只要他战斗到最后,支撑到最后,就能获得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
但他却没有想到,他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早已经不仅仅是属于他的东西了。
他看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看得出了神。浅灰色的眼睛里仍然透着坚定,即使被病痛折磨。
有那么一刻他在思索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又为什么要蒙基沃托斯召唤当上这个城市的指导者。
世间万物互相观照,相辅相成。
古罗马时代的基督徒,只因为信仰就要被丢进角斗场里,当狮子的口粮。
帝国崩塌,文明进入黑暗时代,却是信仰的点点烛光守护住了古典世界的余晖。
光辉笼罩的圣堂里,教士们一次次誊写着哲思的时代遗留下来的文献,虽然他们也逐渐开始看不懂。
没有教会,古典文明就不得留存;有了教会,中世纪更加昏暗无光。
狂热的宗教信徒无休无止地追捕着发出不同声音的人,烧死女巫,焚毁禁书,相信日心说的布鲁诺被送上火刑架,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也是殊途同归。黑死病和宗教裁判所在世间肆虐,拷问无辜,散播不幸。
然而大疫之后,西方文明终究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社会转型配合着科学发展,打破神权的无上桎梏,文艺复兴的曙光在佛罗伦萨点亮,绵延千年的黑暗终于褪去。
而世界上其他国度、民族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只要是文明,就避免不了历经劫难,文明退化,黑暗时代,几乎是如同莫比乌斯环一样,无法打破的宿命。
至于度过劫难之后,是涅槃重生,还是湮没无闻,那就只能看文明的造化了。
先生也曾想过,基沃托斯的结构本身就存在问题,自己只不过是个脆弱的人类,却被年轻的神明们捧上神坛。
如今在他生命行将消逝之际,黑暗再次笼罩。
如果黑暗在所难免,那么……
他忽然间想到了阿西莫夫的名字。
银河帝国的崩塌,需要存留文明的火种,庇护着希望抵达黎明。或许这就是信仰动摇时代人们需要的基地,保存珍贵的科技和文化,等待新生。
“只是,恐怕我注定不能当上守望之人了。”
先生和镜中的自己一起摇头。
他就要死了,并不适合去指导一个全新的组织的思想。
但他知道,混乱的时代需要什么。
那就是稳定的秩序。
拾级而上,他扶着栏杆慢慢向着光处移动。
奥德赛学院的海风永远如此惬意,慵懒到足以让人放弃斗志。
走向校区的路上,他仍在思考他到底应该为基沃托斯留下什么。
一年过去了,作为先生,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改变基沃托斯,嘴上说着喜欢稳定,实际上是害怕变革。
他路过训练场,以为自己会见到伊织狠狠地操练那些学生,但是没有。
他又走到工作区,打算看一眼当初他做过脊椎手术的机械臂,
但那地方空空如也,被什么人拿走了……
“不……”
他心中泛起一股糟糕的预感。
当时知道他脊椎出了问题的学生,只有日富美一个人。如果是她拿走的机械臂,她打算用这东西做些什么……?
“日富美?”
先生走上楼去,到了日富美的房间门口,敲了门,但是无人应答。
他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本书堆在床边。
她的房间整个避光的一面都是书架,房里弥漫着一股书页的气息。
他又找过烹饪教室和健身房,日富美都不在。
先生的担心似乎正在逐渐变为现实。
他回到一楼的装备展示馆。
只见白洲梓站在破碎的动力甲片展示柜面前,双眼却似乎神游别处,
她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
“小梓,你知道日富美在哪吗?”
先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问道。
她淡粉紫色的双眼泛起一点忧虑,但她紧闭着嘴唇,不愿转过身去。
先生时日不多,连看见他的身影一次,都相当于在她心上剜一刀。
“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的,先生。”
白洲梓握着拳头低声道,声音细得就像只有空气的鸣动。
“她拿走了脊椎手术的机械臂——是想继续改进动力甲的设计方案吗?”
先生追问道,这并不难猜,“那么我必须和她一起,我得监督她的改进方案,不能再使用精神力系统这种遗祸无穷的东西了……”
“先生,你还是不懂啊。”
白洲梓凄然地笑着,反手握住了先生的胳膊,停顿片刻,然后喃喃道:
“要是让你继续赴险,不如让我们现在就去死。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你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先生闭上了眼睛。
“老师的职责是保护学生。”
“那么让那个职责去死吧。”
白洲梓的声音平静的出奇。
先生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