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富美看老师的眼色柔和了些。
先生主动将他脸上，名为‘先生’的假面具剥碎了一部分下来。
他的布局，固然从来都是天衣无缝，但当局者迷，人的本性并不是机器，他可以对自己铁石心肠，唯独不能对自己的心说谎。
因为，爱着他的学生们能看出来。
这数天来，每当他肢体疼痛难忍，如万蚁噬心时，他都独自将喉头上涌起的腥甜咽下去，用温柔的眼神示意学生们，他并没有事。
但日富美早已在身旁默默地望着他快一年，先生在微笑之下掩藏着的喜、怒、哀、痛，她都了然于心。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在与这些心如明镜的学生们相处的一年时间里，他本有无数次机会向孩子们坦承自己的脆弱，
但身为大人的傲慢，与身为成年人、老师的职责，驱使着他尽力维持着自己无所不能的谎言。
直至他的身体再不容许他支撑下去，所有的掩饰都被拆得七零八落，所有的借口都被堵死时，他才能在环境的强迫之下，和学生们坦诚相待。
“呜……！”
先生的体核忽然一阵发热，电闪般的痛苦从内脏直冲脑髓。
“没事吧，先生！？”
“没，没事……只是最近每天都会有的……”
日富美看着老师的身体，虽然被西装掩盖，但她仿佛能看到其上的伤痕累累，像是经历严苛刑罚后的残躯。
知道先生此刻的滋味并不好受，日富美只能双手握住他的大手，让温暖透过手心传递过去。
先生的额头总算不再渗出冷汗来。
他看着日富美，那依旧残留着些许稚嫩的面容上，已有泪光浮现，心中渐渐哀叹。
都是怪他，惹得孩子们承受这样沉重的真相。
一向天真的她们，会被悔恨吞噬一切幸福吧。
他终日谋划，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日富美看着先生寂寥的眼神，心中忍不住一阵抽痛。
生怕老师看出什么端倪，她连忙平息情绪，深吸了一口气。
白净的手指抚上先生瘦削的背脊，声音微微颤抖，靠着先生耳边说：
“先生，我知道你已经累了……”
“在战场上，看到你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拒绝相信你死了，但心里有个角落还是很害怕，很害怕……”
“现在，你就在我的身边，感觉就像一场不真实的美梦……”
先生听着日富美的说话。
少女稚嫩的双手和流动的血液透过衣衫，让他感受到她的悔恨与害怕。
害怕他再一次不告而别，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决绝，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日富美又说道：
“先生，七夕那天我劝过你，让你为自己活一次。不出意料，你拒绝了。”
“那时候，我很难过，但现在我已经理解了，对于先生来说，完成自己的职责，就是幸福。”
“我不会再强迫先生去休息了。但先生也不要阻止我继续研究，获得力量，帮助先生。
就像先生帮助我们会感到幸福一样，我们也会为帮上先生而感到幸福。”
幸福……吗？
先生眼底忽而现出奇异的笑意。
他似乎从未思考过自己的幸福，但他还是记得的。
他记得学院门口的青山绿水，到春日里樱花开得满树，粉白色的花瓣簇拥着开满枝头，氤氲着浮动的暗香。
只是后来这一切都远隔了他。
为了伊甸条约能够成立，他日夜兼程，忙的连轴转。又要应对数秘术的挑战，探究十字神名的奥秘，打不完的地鼠，救不完的火……
一桩桩，一件件，竟只有课堂上那点平静的时光，令他回想起来，还留有一丝留恋。
其实他也想过，等把基沃托斯的局势再度平静下后，寻一处僻静的住处，每日看看来往的学生们，呼吸一下春日的暖风。
或许还能像日富美幻想过的那样，住在一起。
曾经，他有过这样的期盼。
他不曾放弃过生，只是血色天空在前，崩毁的基沃托斯在后，无论是为日富美，还是为一众学生们的安危，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
把最为宝贵的生命，物尽其用。
只是，若所做的事并不能给他带来一丝快乐，即使肩上的职责再伟大，又有什么意义？
事到如今，再摆着圣人、老师的空架子，又有什么用？
半晌，先生终于扯出一抹微笑来，轻轻阖眼，对日富美说：
“我……不会阻止你的研究。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说完这句话后，先生只感到心口放下了一块大石，旋即另一块更加沉重的大石压了上来。
他已作出决定，不再用‘先生的职责’安排学生们的人生。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为日富美的精神力试验负责。
感情账，生命账，没有一个是容易背负的。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日富美的神色愈发柔和，笑意也在眼底逐渐增加。
“是吗？是这样啊……先生原来这么渴求我吗？真是……啊哈哈哈，有点害羞啊……”
少女的眉眼都笑弯了，而先生也愣愣地摸了摸头，仿佛做老师的威严模样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