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战斗还在继续。
日富美这次学聪明了许多，也专注了许多。
她强忍着不被先生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吸引，操纵着机体滚翻落地，熟练地拉开距离。尽管敌人仍旧源源不断，但她不会再给它们一次击中自己的机会。
一道擦伤都不会留下。
拳拳到肉，带伤还能反杀，互相往对方脸上扔拳头的打斗，那是电影和热血动漫。
实战中，任何一次被击中，甚至哪怕是自己挥出空击，都可能演变成致命的失误。
先生对日富美的训练要求，永远是首先规避伤害。
将理性和冷静融入自己的战斗，用铁一般的纪律性和肌肉记忆抹去情绪的冲动，再去思考，如何给对手造成伤害。
他们的训练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不知不觉间，他们额前的汗水滴到了桌面上。
“我想，我大概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日富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双手合十放在唇上，平光眼镜里倒映着显示屏的蓝光。
先生没有张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继续说。
“千年学院从未失手过，是因为她们过去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基沃托斯的争斗，在圣三一和格赫娜打得不可开交时，她们作壁上观，收获了实战数据和实打实的利益。
或许，她们更会在心里嘲笑两大学院的愚蠢、固执、囿于仇恨，并坚信如果她们来管事，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日富美轻扶着额头，低低地叹气。
“问题是，这次千年学院准备亲自下场，去泥坑里和两大学院玩摔跤。
就像先生你教会我的那样，实战和模拟，永远是两码事。
站在岸上的人，可能还会畅想自己能够怎样操作，但是下了泥坑，估计她们才会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被溅上一身泥。
更糟糕的是，和满身伤痕的圣三一与格赫娜不同，千年学院缺乏面对失败的经验，这可能会使她们在局势不朝着她们预测的方向发展时，更缺乏耐心，也更加容易绝望。
成功的经验，固然宝贵，但失败的经历，一样重要。这一点，完美主义者们可能不太容易接受。”
“没有人喜欢失败。”先生顺口说道，“但也没有多少人意识到伤痕的价值。”
“这就是关键，她们最自信的地方，就是她们最脆弱的地方。”
日富美发现自己很喜欢与先生一唱一和的感觉。
伴随着学习和训练，她的思维模式正逐渐向着先生设想的理性方向靠近。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与先生产生着默契。
默契是一种毒药，而且会上瘾。
如果思维是一辆高速行驶的塞车，默契就相当于赛车开上了长直道，一马平川，再无任何阻隔。
“那么日富美，我们需要以千年学院的思维盲区为基础，制定接下来的战略吗？”
........订正，阻隔还是有的，而且是先生亲手布下。
先生真的是不放过任何给她制造麻烦的机会，总是在她信心满满的时候，忽然抛出问题，意图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在过去的学园时光里，日富美都很难理解先生的习惯——永远不把事情往美好的一面去想，永远以审视的目光寻找着自己每一个思路下潜藏的祸患和灾难。
这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然而日富美已不复天真，她已经开始理解了。
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先生可能只是一个数次拯救基沃托斯的大英雄。
但日富美现在明白，比起拯救世界的功绩，先生更有价值的地方，在于他总是去考虑那些学生们本来知道，却又因天真而不愿意去思考的事。
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危险的爱人。
这基沃托斯成天那么多的糟心事，或许就是先生这种人太少了，日富美心想。
“不。”
日富美的回答很坚定，
“我们不能把战略规划，建立在期盼别人的失误上。最差劲的规划才会只考虑到最好的情况，而最好的规划总是考虑到最差的情况。”
下午的阳光，温和地落在日富美蓬乱的金发上。
先生看进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她的眼睛稍微睁大，却闪着锐利的光。
别人或许会以为这只是日富美的好奇，但先生认得这种目光。这是一种偏执的专注，是思考的眼神。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只有一种人会在思考的时候露出这样饥饿、偏执的眼神。
有的人思考是为了获得优越感，有的为了能在幻想中活上一百遍，还有的为了成为知识分子。
她则只是为了在战场上生存下去。
先生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除了训练，几乎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他甚至用书当枕头，不浪费思考的时间。
“以千年学院的学习和分析能力，一次惨痛的失误也无法击溃她们，反而可能坚定她们的信念。
所以这将是一场长期的战斗，我们必须变得比她们更有耐心，利用好她们的每一个失误，为我们争取优势。
千年学院想要和圣三一联手建立新秩序，在大战过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那是因为许多学院被突然的战争打蒙了，等她们回过神来之后，事情的发展对于千年就不那么顺利了。”
日富美停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
“百鬼夜行是格赫娜的传统盟友，目前已经断绝了和圣三一的物资往来。至于红冬.....没有直接显露出敌意，但已经在加强学园的防御工事。”
先生用食指敲了敲桌板：
“下一步，红冬，还是百鬼夜行？”
日富美犹豫了片刻。
“.....红冬。百鬼夜行是靠旅游业作为支柱产业的学院，对千年的帮助不会太大。但红冬的各种能源和地热资源都极其丰富，对千年是必须的。”
先生的反应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先是欣慰的赞许，然后是理性的掌声。
“能量层级理论，当文明迈入更高的阶段时，耗费的能源呈指数型上升。”
先生流畅地说，他的口才总让他和他帮助过的学生们战无不胜，
“能源问题一直困扰着千年学院，现在的危机只不过是把她们本来的弱点无限放大了。这不仅让她们无法自由地行动，还令她们的思考.....可以被预测。”
男人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惋惜，日富美扬起眉毛。
原来先生到了这个时局，仍旧默默地在心里为每一位学生的表现打分。
不管是格赫娜一方的，还是圣三一的，亦或是千年的。甚至其他学校的应该也包括在内。
他很重视学生们对战略主动权的理解，期望着她们最终能够不再在思维上受制于人。
但那太冰冷，也太复杂，并不像‘一个随时能拯救学生的老师’这种温暖的理念一样传播。
另一方面，这个数次拯救世界的英雄最终失去生命，也是自己走上祭坛，其原因一样令人叹惋.......
“所以这就是我们下一步的战略，尽可能地联合那些不愿接受千年秩序的学院......等等。”
“怎么了？”
“我好像明白新动力甲的设计思路了。”
日富美忽然间来了灵感，手臂放到冰凉的玻璃桌面上，
“机动力和泛用性，没错，新局势下我们必然面对大量的长途跋涉作战，以及在各种复杂的作战环境中执行任务的情况......燃料罐肯定不行，补给有困难，最好能直接切换成载具形态。”
“一句话形容，我们需要的是‘能打的载具’而不是‘会动的要塞’，而要实现前者的功能，还要经历多场战斗后仍然耐用，所需要的设计应该是......”
日富美推了推平光眼镜，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中的设计。
她听见开门声和皮鞋敲在地上的声音，身旁的温暖骤然间消失，只余下肩膀上传来勉励的轻拍，她却没有回头去看。
灵感来了，先生只会让她心乱。
他适时地选择了离去。
她喜欢这种体贴。不，某种程度上来说，喜欢过了一个境界，就是厌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