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以前。
伊落玛丽曾经是一名修女。秉承对上帝的信仰,与信众们携手同行。
圣三一的文化有两大溯源,一是茶会的贵族精神,二是修女会的信仰。
伊落玛丽便是后者的传人。遇事她会向神明祷告。
她相信绝对的信念,相信经文,但不相信神学,尽管神学属于圣三一的必修课程。
神学对于一名修女而言过于理智,而人一旦思考,就会对神有所怀疑。
这种怀疑是剧毒,是圣经之蛇的引诱,是路西法的谎言和狡辩。
告解室里,你大可以把生活中的一切痛苦向着另一侧的修女倾诉,但唯独不能怀疑对方的信仰,即使你再虔诚也不行。
毫无疑问,对于任何一种宗教来说,释经的权力决不能旁落他人。这与信仰的虔诚无关,与权力的归属有关。
更何况对于玛丽来说,论证神明是否存在也是过于晦涩难懂的。
她只隐约知道托马斯·阿奎那的宇宙论,安瑟伦的本体论,和康德的伦理学。对于古德尔的逻辑学更是不能理解。
尽管哲学的火苗起源于对圣经之神的研究,但是,仅仅是‘想要研究神明’这一思想便已是大不敬,更遑论将其证伪了。那是异端所为。
据修女会所言,学生可以阅读许多书籍,但只有阅读经文是有所裨益的。
然而上帝已经死了。
尼采的宣言,给人们的心中注入了虚无主义。
这种空虚啃咬着整个文明,让它无所适从,自甘堕落。
失去了一个神明,就要寻找另一个神明,正如失去了一个父亲,就要寻找另一个父亲。
失去了支撑学园都市的学生会长,就有了乱象频出,人心浮动的基沃托斯。
伊落玛丽之所以来到先生身边,是因为她在先生的身上找到了安心的感觉。
或者说,是因为圣三一这里的人心最为虚妄,最需要先生的感召。
她并非原生的圣三一人,她有一头橙发和并不常见的兽耳,而圣三一人的身体特征是背后的翅膀。
有人说她和圣娅那一派和百鬼夜行联系匪浅,但她的信念使她无视了那些背后的言论。
她谨言慎行,生活朴素,努力工作,尽量不被圣三一的有毒气氛同化。
后来,血红的赤色覆盖了整个天空,次元崩裂,大地摇晃,基沃托斯的秩序摇摇欲坠。
在数秘术孤注一掷挑起的灾难中,圣三一依旧屹立,到了最后。
六大十字神名,大蛇因为阿拜多斯的奋战已经退出,赫塞德则随着黑服的倒戈而失去了存在体系,余下的四个十字神名逐渐撤退到祭坛附近。为了集中力量,也为了防止先生逆转必败的局势。
但玛丽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漫天的天灾降临。
“快,快跟我来!”玛丽向着地表上逃窜的学生们大喊,“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保证安全!”
其中一个学生手中握着手机,焦急地看着上面的指示。
她急切地对玛丽说,“看你的手机,上面有夏莱规划的城市疏散导航,跟着指示走,才能避开灾难的重点区域,才能活下去,快走吧!”
玛丽看了看手机,摇头道:
“夏莱的算力也有尽头,她们给出的只是总体的疏散路线,没办法为每个学生都细化定制。”
“那是神明才有的能力,先生和夏莱还是做不到的。我们必须自己寻找出路,不要给先生添麻烦.........”
伊落玛丽能如此笃定,因她自信对先生的理解不会输给任何一名学生。
多少次她看到先生累倒在办公桌前,眉头紧锁地捏着自己的眉间,深重的疲惫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肩上的职责从来没有给这个可怜的灵魂任何怜悯。
她是对的。
尽管和千年进行了全面合作,海量的算力需求还是把夏莱的主机房都弄得过载冒烟。
此时许多圣三一建筑都被十字神名的破坏兵器用激光扫倒,大地震动开裂。
那名学生顾不上玛丽,自行逃窜,消失在笼罩着烟尘的建筑废墟之中,宛如末日。
“快跟我来!”
玛丽对其他学生说。
有的孩子被她说动。在狂乱的毁灭中,轻信蔓延得比野火还快。
伊落玛丽带领众人,走向圣三一的下水道。
下水道的空气潮湿而寒冷,但总好过烈火焚城的地表。老鼠从她们的脚边窜过,更多的人跟随玛丽的带领来到地下。
尽管不知道玛丽在干什么,但人确实没有比从众的羊群好上多少,大家都聚到了玛丽的身边。
她们手举着手机灯光,暗淡,但足以照亮前路。
虽然气味刺鼻难闻,但路途逐渐开阔。
圣三一拥有庞大的地下遗迹,下水道也是一处遗迹的改造工程,宽阔得能容下庞大的逃难人群。
伊落玛丽示意学生们可以在此停留,无需再度前进。
每次有建筑被摧毁,下水道都随之剧烈震荡,纷飞的沙土盖在学生们头上。
枪支完全没用,能抵挡枪弹的身体素质也没用,她们能做的,唯有漫长而难熬的等待。
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救援,等待重见天日的希望。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不是吗?”
其中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吸引了玛丽的注意力。
她一边浑身颤抖,一边高喊,幸而她们在地下深处。她的声音不会引来敌人。
“嘘,嘘,别担心......神会庇护我们的,”
玛丽急忙上前安抚道。
她知道所有跟随她的人都在听,她已经成为了这队牧群的牧首,如果牧羊人不安抚好恐惧的羊群,所有羔羊都会在从众的恐惧之下跳崖而死。
下水道里的回音刺耳,她的声音却温柔得出奇,
“来,跟我一起祷告,我们一起向神祷告........”
“神根本就不存在!”
那个女孩高声叫喊,盖过了玛丽的提议,甩开了玛丽的手。
如果有神,而祂全能又仁慈,断然不会有天空染成赤红、大地开裂塌陷的灾难,不会有学生们哀嚎遍野。
她们早该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宇宙里。
没有神,没有温柔,没有保证,只有挣扎求存的生命。
“祂.......”
祂存在,神存在,玛丽想要大声反驳。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一时语塞。
她从不怀疑自己的信仰,然而她并不瞎。
神明,即使在圣三一的年轻人眼里,不但已经死了,甚至有些过时,滑稽可笑,早就不流行,更别说酷了。
基沃托斯的流行文化是‘枪,可爱,青春’,似乎没有一样与早已泛黄风化的经文有关。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将我们的性命交给虚无缥缈的神!”
女孩高声喊着,似乎想要靠批判玛丽,来缓解她内心深处的焦虑。
冷汗肉眼可见地流淌下她的脸颊,周围的人都支持她。
她们也惧怕,惧怕近在咫尺的死亡,如果下水道忽然倒坍,或者出口被堵塞.......?
越是惧怕这种可能,越是无法制止自己不去这么想。
“如果你们不相信神.....那么.......”
伊落玛丽满脸为难,绞尽脑汁。
她总得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学生们跟着她到下水道躲避,她们指望着她,怎能在此刻退缩?
忽然,灵感之火一闪而过,她转念一想,这么说未尝不可:
“那么,你们相信先生吗?”
那一刻仿佛有一道闪电击中了玛丽。
小小的修女在这一刻顿悟,是的,学生们信仰先生,先生既是道路的指引者,更是父亲一般陪伴着牧群的亲人。
在漫长的黑夜中,以信赖和智慧连接各大学院,消弭争端的先生,就像一道光芒,划破了死寂的黑夜。
圣三一的学生们,乃至整个基沃托斯,都需要先生的信念,先生的理念。
他的决心不灭,夏莱的灯火长明。是统御联邦学生会的至高权威,是秩序的新象征。
如果学生们不再信神,那么她们可以相信先生。
先生是基沃托斯新的都市传说,是流行文化中的神像。对于伊落玛丽而言,先生虽是在世之人,却没有人比他更具有神性。
即使这是无比亵渎的行为。
即使这与玛丽信仰的道路完全背道而驰。
即使事后她必须诚心诚意忏悔无数次。
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大家都相信先生吧。”
玛丽趁着学生们的惊愕继续说道。
她让强大的信念充盈她的话语,让内心满溢虚伪的坚定。
“先生已经拯救了无数次基沃托斯,他无坚不摧,战无不胜,不管什么困难在他眼中都不是困难。他就是我们心中的神,我相信先生。”
“我.....相信先生......”
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在玛丽鼓励的眼神之下,她的恐惧已被坚韧盖过。
其他的学生们也附和道:
“我相信先生。”
“我相信先生。”
这亵渎无比,这妙不可言。
在神与人之间,玛丽终于找到了精巧的平衡。
她所追寻的信念,终于有了一个活生生的,神圣的形象。
先生,就是她的圣人,一个活着的神像。
这是权宜之计,她如此欺骗自己,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推销先生的信仰,建立先生的神殿,将他的形象供奉在其中。
如果先生不愿意.....不,即使先生不愿意,学生们也会逼迫他站上神坛。
在无边的黑暗中,先生就是那道微弱的烛光,烛火摇曳,但永不熄灭。学生们将会传颂他的神迹,低声念出他的名。
“没有什么是先生做不到的事。”
玛丽流畅地说着,早已背诵无数遍的经文如今被用来称颂先生的名讳,竟是如此亵渎而巧妙地切合。
她举起双手,一袭黑衣,
“只要我们相信先生所代表的理念,传承他的事迹,学习他的话语和经验,我们就能活下去。先生永远为我们而战,为我们而活。”
“如果......如果先生也死去了呢.....?”
有学生颤抖着发问道。
玛丽的声音骤然停止。
她绝不能说她现在担心先生得要死,心脏都仿佛被扭成绳结,神坛上的宣讲者可以满口谎言,但绝不能不坚定。
狂热的微笑逐渐取代了凝滞的表情,玛丽的双眼又恢复了光彩。
如果先生死了,那么他将从殉道者,升格为真正的神。
一个神格的确立,需要死亡,也需要复活。这是神学的基本理念。不可战胜的死亡征服者,对于一切人类的恐惧都具有全然的包容,这就是神。
“那么,他将为我们死而复生!”
玛丽宣布道。
虽然这是夸张处理,但在生死恐惧间的学生们,却听得进去。
无论玛丽说的话有多么扭曲,人们都愿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恐惧把她们逼入了绝境,信仰是唯一的避难所。
“他为我们而生,为我们而死!”
玛丽的声音响彻整个空旷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