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沉默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双拳紧握,仿佛一尊黑石雕像。
她知道,理解,接受面前这位小小的修女所做出的亵渎之举,甚至她的恶行。那是事出有因——几乎可以说是必要。
一个人可以声称自己没有信仰,但一个孤单的孩子很难拒绝一个归宿,一个拥抱,即使那个归宿虚无缥缈。
更何况是一整个城市的,孤单的孩子们。
她承认,先生很适合成为她们的归宿,也承认他的拥抱令人无比安心。
但花子却不想认同伊落玛丽。
伊落玛丽说的不是正道,而是歪理。接受了这个歪理,自己岂不是要成为下一个玛丽?成为下一个用狂信蛊惑学生,伤害学生的恶党?
“最后一个问题,”花子低沉地开口,“你对那些用人体爆弹袭击小鸟游同学的修女们,做了什么?”
病床上的玛丽咯咯地笑着: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觉得我是费劲心力在她们耳边洗脑,才把善良的学生们变成了无情的兵器?
不是哦。
我只是稍微提点了她们一下,她们就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人体爆弹。
她们本就有这样的潜力,为信仰而献身,获得无视死亡的强大精神力量,这就是信仰的美妙之处。
为什么你仍然觉得,一个故事中必须要有‘魔王’的存在?只要打倒了那个蛊惑人心的‘魔王’,一切都能恢复原状了?
那尽管消灭我试试吧,花子同学。看看消灭了我之后,现状会不会有所改变。”
花子立刻抬起头。
这位天才少女的目光,冰冷得难以置信。
如果杀意能够化作刀刃,浦和花子的杀意早已将病床上的玛丽撕成千片。
但玛丽脸上的笑意没有停止。
她湛蓝无邪的双目正对着花子,像是在嘲弄花子骤然露出的失态。
一个不能掌控自己情绪的人,显然会在博弈中输得一败涂地。那对湛蓝的双眼仿佛在对花子说:
(抱歉,天才小姐,但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望着花子阴沉的面容,玛丽笑了笑,声音却让人如坠冰窟,又如毒蛇一般慢慢攀上花子的背脊:
“先生最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他还好吗?”
花子的脸颊轻轻抽动。
遏制不住的颤抖,让她做不出任何表情。
“你不知道,对吧?........那,你就是从来没有去探望过他咯?”
花子的心被痛苦扼住。
她的眼中现出了迷茫、悔恨、依恋......种种的情绪交缠在一起,即使脸上仍旧极力维持着无表情,但玛丽早已看了出来。
小修女在忏悔室里聆听了无数次告解。旁人的喜怒哀乐,她无需与对方相望,便可了然于心。
于是玛丽轻轻一笑:
“胆小鬼。”
花子瞥了窗外一眼,没有说话。
“你害怕看见他濒死的样子,害怕看到他之后,你会变得不再是你,引以为傲的理性变得支离破碎,绝望的爱恋、执念和疯狂将会把你搅成一团,你的世界将永远回不到当初。”
她看着花子,用最轻柔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你害怕死亡。不过,不是你自己的死亡,而是先生的死亡。你害怕当他逝去之后,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够理解你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从此,浦和花子又会变成孤身一人了。”
花子没有答话。
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蹙,眼角处轻轻滚落一滴泪珠。
似是绵里藏针,掩藏得很好的心伤,如同撒盐纷飞,疼痛难忍。
玛丽看着挣扎的花子,眼中露出了充满慈爱的微笑,如同圣母一般。
“你以为圣书为什么要有天堂和地狱?为什么要许诺人以来世?不就是为了克服死亡的恐惧么?”
“圣三一的孩子们,经受了如此之多的灾难,光环破坏炸弹在前,惨烈的内战在后,甚至还有天空变成血红,大地开裂塌陷的天灾,即使有不惧枪弹的身躯,也无法保证,自己最在乎的人们不会在明天消失不见吧?”
“或许你能用理性批判皈依我这个小小教派的孩子们,但是,我想你应该已经对她们的恐惧,稍微地有点感同身受了,不是吗?”
花子猛地闭目,自喉咙中溢出一声冷笑。
然而谁都能听出她的底气不足。
过去的日子中,她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啊。
不过,是出自先生之口,在她向先生隐晦地表达了对于修女会的不满之后:
“宗教或许是一个错误,但那没有办法。人类也是不得已才接受了宗教的。”
这话说的在理,但同样的话,放在玛丽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既不温柔,也不正确。
难以言喻的疲惫又一次涌上心头。
花子的心里装着补课部的朋友们,装着先生,更装着圣三一的孩子们。
过去她不太可能为了出手救助她们而令自己深陷权力中心,但在和先生的朝夕相处中,花子变了。
变得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踏入权力中心,责无旁贷。
“即使是为了安抚她们,你也不应该把先生捧上神坛,那是偶像崇拜,经文中有记载的至恶。”
语罢,花子都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有气无力。
明明自己对经文是一点尊敬也没有,现在却用经文来反驳玛丽,笑话都没她幽默。
只听玛丽娓娓道来:
“15世纪时,银行既不能给予顾客存款利息,也不能放贷,因为路加福音有云:‘与人钱财,莫求回报’。
使徒保罗时期,女性只可成为修女,而不可讲经,甚至不能对经文做出一丝一毫的诠释。
即使是圣三一学院本身,也是宗教改革的产物。正是由于尼西亚会议,才让三位一体的概念成为主流,信奉阿里乌斯派的学生遭到放逐。
所以你看,经文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呢?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实际需求,而不是为了经文。依我看,偶像崇拜也不是不能被接受啊。”
说完,玛丽从看护的手上接过一杯水,一饮而尽。
花子双眼紧闭,想要驱除剧烈的头痛,再睁开。
她感到有些冷。
密闭的空间和逐渐冷却的空气,让气氛变得难以忍受。
花子面色凝重地开口:
“你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一名‘修女’了,对吧,玛丽同学?”
“那是时势所迫,不得已的,花子同学。”
玛丽低声地叹了口气:
“在我带大家逃往下水道的那个时刻,命运逼着我当上了牧者,我不得不跳出自己身为修女的身份,以一个牧者的言行去影响他人,从而获得了牧者的视角。”
她抬起头来,看着花子,语气有些赧然:
“修女只需要虔诚,以虔诚为美德。而牧师需要去带领,去传道。
过去我一直不去研究神学,因为怀疑神是罪恶的开端,但现在我想用这股力量去改变他人,去帮助他人。
即使狂信也好,至少能治愈一些心伤,至少能让一些因为得知先生濒死而感到恐惧、感到不确定、感到畏惧死亡的孩子们,能撑到下一个日出。”
“你觉得先生会同意吗?会乐意自己被捧上神坛,死后还要被继续利用吗!?”花子厉声质问。
玛丽惨然一笑:
“他根本不会在意......要是他在意,他还会这么轻易地献祭自己?他的眼中只有我们的安危,为此他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不惜遭受任何对待......”
“如果他在意,那倒好办了。他要我的身体,我立刻就能给他。他要我去犯罪,我会为他犯罪。可他什么都不要,我能怎么办?”
.........
医疗区冰冷的灯光,照在浦和花子惨白的脸上。
玛丽坐在一尘不染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们向彼此坦白了一部分想法。虽然衍生出了更多的问题,而且过程还糟糕无比,但终归是一个不算坏的开端。
命运就是这样不可捉摸,花子心想。
让一个无心政斗、一心只想逃离圣三一的浦和花子成为了大修女,圣三一的派系首领。
让一个虔诚祈祷,不敢生出半分僭越之心的伊落玛丽,当上了圣三一影响力最强的教派领袖。
自由之身对她们两人都已是不可及的奢求,但她们也因此获得了更多力量,有资格让世界向着不同的方向,挪动上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花子修女长。”
病床上的玛丽忽然开口,
“我想问,千年学院来到我们圣三一,你知道原因吗?”
“和平。”花子不假思索地说,虽然她知道这个答案虚伪至极。“她们为了和平而来。”
“为了和平而来,为什么要带着它们?”
玛丽指了指电视屏幕中的无人动力甲。
大战后的基沃托斯不太平,千年的委员们从不单独行动。
那些想要惹事的人如果不害怕她们,至少也应该害怕机器——手持光束武器的秩序守护者。
“或许她们只是想谈生意?商业至上,这对她们没坏处。”
花子轻松地调侃道。
玛丽并不这么想。
千年的到来,的确让圣三一被孤立的窘境缓解了许多,生意和物流也顺畅起来。
但玛丽并不认为千年是‘自己人’。
简要而言,千年的背后主使是带着某种野心的。
“我明白她们来这的其中一个目的,是宣传她们的文化。”
玛丽的目光变得尖锐,
“她们的‘零式系统’可以模拟先生的思维,让学生们与先生对话。趁着我们陷入战火,她们蒸蒸日上,利用先生的名号发展壮大,这算不算文化入侵呢?”
花子有些哭笑不得。她想指着玛丽的鼻子说,都是在利用先生,怎么还同行相轻起来了......
但她随即意识到了玛丽在担心什么。
她知道和千年做生意的后果。就是失去独立性,被虚拟先生的陪伴所掌控,失去个性和反对千年的能力,失去一切。
玛丽挥挥手,打断了花子的思考:
“我会为你提供必要的支持。我这个教派的信徒,忠诚于我的虽然不多,但都值得信赖。”
“我将继续调查‘零式系统’的事情,至于你,在大修女的职位上,应付好千年.....就不需要我去提醒了。”
她已经表明了立场,剩下的只有靠时间去检验。
花子被护工们赶出了门外。
她愣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关掉手机的录音功能。
玛丽和她想象的大为不同。
她表面恬淡温柔,却句句有锋芒,带有确切和自信,已经成长到了这等地步。
她不在意自己身上的罪孽,只在乎对弈的成败得失。
花子抬头看天花板。
天知道玛丽究竟是邪教徒还是圣人。
她只知道,玛丽似乎站在了自己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