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意外的开始

作者:猫子幽灵 更新时间:2023/1/27 7:19:56 字数:9117

意外正因为其无法被预料所以才叫做意外。

——当他穿着黑白色球鞋踩在山脚台阶之时,他的心中不由得冒出这样的想法。

黑白色的球鞋踏上水泥制成的山体台阶,风携着泥土的气味走过,在这秋冬交际之时,独属于落叶与枯木的气息溢满了山峦的每个角落。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又会回到这里,又会回到了这个偏远而寂静的小镇。

“……呵呵呵,一没留神说这么久了。那你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哈。”

“嗯,我写完这个就打算睡了,伯母再见。”

“好,好。再见,再见。哎呀,你的奶奶看见你这么努力,在下面也会很欣慰的吧。呵呵呵,她年轻的时候可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呢。”

“……等等,您刚刚,说什么?”

“啊……?他们还没有和你说吗……哎坏了坏了……”

像这样,意外永远不会提前递上它的预约信。

它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当你走得好好的,突然伸出一只脚绊得你摔跤。

高考前夕,在一通再平常不过的电话中,他无意间得知了奶奶的丧事。

再然后,他的记忆就断片了。

或许是故乡的风尘唤起了记忆,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高考已经结束,自己已经身在返乡的大巴上了。

他回到了这座小镇,回到了这座寄宿了无数童年回忆的、无比令人怀念的偏远小镇。

下了大巴,拖着轻巧的行李箱,沿着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一路走来,他走走停停,最后终于在一座白色砖瓦房前面站住了脚跟。

——这里便是目的地了。

这座的蓝白色的砖瓦房上面铺着一层陶红色的砖瓦,下面的墙壁上贴有一圈蓝白色的陶片。

记得奶奶曾站在这些陶片前说过,说家里终于有钱了,就连住的房子都变得这么漂亮了。

他微微一笑,眼中又倒映出奶奶欢喜地在房前走来走去,反复用手指抚过陶片光滑表面的样子。

是了,就是这里了。

奶奶家,他终于回来了。

打开大门,把行李箱放到小时候的房间,将手机置在床头柜上充电。一切都打理妥当后,他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奔向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地。

黑白色的球鞋踏上水泥制成的山体台阶,风携着泥土的气味走过,在这秋冬交际之时,独属于落叶与枯木的气息溢满了山峦的每个角落。

他奔过一节节台阶,掀开稀松的树丛,跨进鲜有人迹的小道,然后。踩着老树生出的树根,拽紧树丛蔓生的树枝,撑住牢固粗糙的岩石,像只猴子一样攀行与陡峭的山道。

这是本地小孩子都知道的山道,与铺满水泥台阶的“前山”和几乎没有任何抓取物的“后山”相对应,这条既有挑战性又不过于危险的小路在孩子的口中常常被称为“中山”。

而他此行的目的地,就在这“中山”的尽头——在大山的山腰,在山道的尽头,生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杉树。

这是只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孩子才知道的乐园。

童年时期的记忆早已暧昧,玩伴的脸也已模糊成一团雾气,可这棵杉树是怎么也不会忘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大的红杉。

他记得自己曾经和朋友一起拉着手,四、五个人一起都没能环抱整棵树。

小时候,如果同学之间要偷偷约着出来玩,那集合的地点永远是这棵杉树之下。

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

他绕着杉树走了一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棵巨大杉树的周围依旧是一块无物的空地,就像是十年前那样,一切都没有变过。

甚至,他看见当年刻在树干上的寄语已经长的和自己一般高——尽管刻字不是很好的行为,然而当自己的的确确抚摸到这跨越了十年的划痕时,心里还是不由得泛起一阵感动。

风携着泥土的气味走过,自搬去城里之后几乎再没能闻见过这样的气息。

一阵困意涌上心头。

他坐了几小时的大巴,又拎了一路的行李,最后还小小地攀了个岩。

舟车劳顿,多少有点倦了。

换做小时候,他一定早就欢欢喜喜地爬上树梢,靠在高高的枝头上开始美美地眺望远方了吧?

但毕竟现在不是小时候,再也没有人会千里迢迢叫他回去吃饭,就算欢欢喜喜地站在这里眺望远方,也还是看不见哪怕一个人的身影。

还是老老实实地睡在地上吧。

他笑着叹了口气,弯下腰,倚在杉树脚下。

秋高气爽,恰好适合一段小憩。

闭上眼,放空大脑,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

意识溶解在鸟叫与树叶的沙沙声中。

越陷越深。

……

……

……

有点冷。

他抱起脚,整个人蜷缩起来。

原来秋天的夜晚有这么冷吗?

冷气透过衬衫,像是磨砂纸一样在皮肤上滑动。

……好冷,现在几点了。

他下意识翻起手腕,却发现自己把表和手机放在了一起,现在估计正躺在床头柜上充电呢。

看起来是没办法知道时间了。

朝天上望去,虽然看不见月亮,但昏黑的天空昭示着时辰已晚的事实。

他本只打算小憩一会,至少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去吃个晚饭,没想到一觉睡到了这种时候。

……该回家了吧。

换做以前的话,奶奶会系着围裙,赶在天黑前喊他回去吃饭的吧。不过现在他得自己回去了。

……真是的,自己应该早就放下了才对。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看来,要习惯老家的生活还要花上一些时间。

一觉醒来,身体舒服多了。僵硬的肩膀卸下了负重,酸痛的大腿也恢复了活力,就连大脑也比之前清醒不少。

回头看一眼红杉,不知是不是夜色的影响,它看起来比之前要更矮、更小。

“山里没有路灯啊,我还记得回去的路吗……”他挠挠后脑勺,对在黑暗中摸索回家没有丝毫的自信。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在黑夜中下山就更是如此了,稍不留神就可能“咕噜咕噜”滚下山去。

……不过在傻站着也不是个办法。总之就先向前走吧,走着走着总能找到路的。

下定决心,他迈出步子大步向前走去,然后——

“好——痛——!”

然后华丽地摔了个狗吃屎。

他趴在地上,抹去嘴上啃到的泥巴,愤愤地回过头,诘问是何物使他和泥土有了亲密接触。

答案显而易见,是踩到了自己的裤脚。

裤脚?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穿肥大嘻哈服的爱好,衣服都是恰好合身的尺寸,然而当他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衣物时,映入眼帘的情景却明晃晃地昭示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

衬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裤子勉强挂在腰间,脚上套着一双巨大无比的球鞋,自己活脱脱就是一个偷穿老爹衣服的小屁孩。

“……什么玩意啊!”

他受到了今天巨大的冲击,霎时间,脑中像是刮起飓风一般卷起数之不尽的疑惑:难道是衣服吸水变大了吗?但是吸水衣服吸水会变大吗?遇到水应该会萎缩才对吧?难道说是反过来因为衣服脱水所以膨胀了?衣服脱水真的会膨胀吗?还是说是因为……

“啊啊啊……”他抱着脑袋疯狂地头脑风暴,口中止不住地泄出苦痛的低吟。

事实上,自己的衣服忽然变大并不是让他最为头疼的地方,更加关键的地方是——

自己真的能穿着这身肥大的衣服翻过“中山”平安到家吗?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

“这样就好了吧。”

把过长的袖管和裤腿扎起来,裤腰带系到最紧,总算撑起来了这套肥大的衣裤。

而与衣裤不同,鞋子的该如何处理实在让人头疼——它既没办法用裤带勒紧,也不可能狠下心来丢在荒郊野岭。

所以,最后他思来想去,只能抽出部分鞋带将其绑在腿上,踢踢踏踏的,勉强保持鞋子不会掉下。

“没问题。的吧?”

他实验性地踢出右脚,只见那白色球鞋挂在脚尖上晃荡几道,终究没有弃他而去,可以说是差强人意吧。

——至少,与之前相比,裤子不会掉下来了。

他的脑中闪过方才狗啃泥的狼狈模样,霎时间,双颊两侧渗出道道绯红,不由得连忙发出“咳咳咳”的咳嗽声试图敷衍过去。

咳嗯!总、总之!还好没有选择抛弃衣服裸奔回去!

说实话,在发现衣物变大的刹那,他确实预想过如何不被发现裸奔的一系列具体操作。但现在想想,只能庆幸自己还保持着正常的理性。

如果返乡第一天就在街上裸奔的话,新生活立刻就结束了吧。

“……”

不过。

新生活呀……

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方才那闹闹腾腾的骚动全是虚假之物,霎时间,千斤重担“咚”地重新压回肩上。

以后,自己就是一个人了。以后,再没人迎接回家的自己了。以后——

他悄悄叹出一口气,随意地坐在一旁的石堆上。

以后,以后到底会怎样呢?

抬头望望昏黑的天空,可惜还是看不见月亮。

以后会怎么样,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毕竟……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啊。”

——是的,他的身体缩小了。

在调整衣服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发现这衣服本身没有任何变化,唯一改变的只有他自己才对。

换句话来讲,他缩小了。

“真是难以置信啊。”

他伸出手,就算在夜晚也不难看出这是一双未经世事的、稚嫩的小手。

是有人给自己灌了APTX4869吗。

他叹了口气,完全无法预料到名为“未来”的列车究竟会驶向何方。

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呢?顶着这幅小小的身体,又有什么地方会聘用自己吗?

没有的吧,谁会使用这种童工呢。

按照动画片剧情,他现在需要去投靠家中开着侦探事务所的青梅竹马,然后在她家混饭吃。

但是他既没有青梅竹马,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沉重的叹息声从那小孩子的喉咙中泄露出来,就在此时,期待已久的皎月现出身形,从那层叠的云翳中探出个脑袋。

自天而来辉光洒在身上,把四周照得分外透亮,帮助他完全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短小的四肢,娇嫩的肌肤,傻傻地坐在成群的石头堆中,个头比石堆还低上半个脑袋。

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子——等等,石头堆?什么石头堆?

原来这里有这么多石头吗?

借着皎月的光辉,他诧异地对着四周环视一圈。在记忆中之中,以这巨大杉树为圆心的数米之内应是空无一物的空地。可是,现在映入眼中的哪里还有什么空地?只能看见林林总总的诡异石堆凭空从地上冒了出来,粗略数下来总计有数十座之多。

这数十座石堆可以说是千奇百怪、奇形怪状,但仔细观察却又能发现它们在遵循着某种潜在的规律。

这种规律,就好像是……就好像是……

“啊。”

他忽然明白了。

这是墓园排列坟墓的规律啊!!

那么这些石堆……?

他这才记起来,记起来自己见过这种石堆,放在小时候,在乡下的小路边偶尔就能见到这种东西。

对,没错。

这些石堆是简易的墓碑。

在这里的全部、全部都是墓碑。

背后一阵发凉。他触电般从石堆上弹起,下意识地将后背牢牢贴住杉树树干,两只绯红的眼珠子死死地瞪出来,如受惊地猫咪一般反复警惕四周所有风吹草动。

夜色中,正体不明的鸣叫自四面八方而来,深邃的森林一眼望不见头,似乎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正蛰伏于此,伺机而动。甚至就连这月色,不知是不是错觉,看起来也如鲜血般泛红。

一想到自己一无所知地待在坟地里睡觉,还坐在坟头上整理衣服……

“我靠……”

他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这是遇到鬼了呀……”

死寂的黑暗将恐惧无限放大,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如同火车头一般疯了似得轰鸣。

“咚。”

“咚。”

“咚。”

要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掐住自己的脖子——

“沙沙……”

“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

诡异的影子在西侧闪烁,高压状态下身体总是动得比脑子快,还没想明白嘴巴就抢先吼了出去。

“沙……沙……沙……”

黑影仍在前进,光是吼也不是个办法。

他咽了咽口水,想起来一句流传胜广的名言:“有武器的恐怖游戏都是格斗游戏!”

他深以为然,于是,伏下身,要是能从地上摸到一根粗大的木棍,说不定对妖魔鬼怪进行物理超度。

“沙……沙……”

黑影碾过枯枝,压过树叶,散出沉甸甸的喘息声。他紧张地趴在地上乱摸,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之为“武器”的物体。

然而时间不等人,黑影的脚步愈发急促愈发接近——他的每一个感官每一个毛孔都在向他昭示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它”,要来了。

“沙沙……沙……沙……”

“沙……沙……”

“……沙……”

没有任何办法。找不到武器的他只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移到杉树背后,向上天祈祷自己不会被妖魔鬼怪发现。

黑影一步步迫近,他躲在树后,压住左胸,心跳分外吵闹。

他不知道这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可能是满脸烂肉的活尸,也可能是抬着电锯的杀人魔,还可能是七手八脚的恐怖异形……总之,他绝对绝对不想与之碰面。

“咚。”

“咚。”

“咚。”

“……大人……”

它来了?!

听见陌生的声响,他飞快地缩紧脑袋,拼命地将手脚向内收缩,极力试图伪装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球状物体。

可奇怪的是,这原本有着三四人之宽的巨大红杉,现在却连遮住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都非常困难,无论他怎么收手收脚,总是会有几个部位不小心漏在外头。

原因尚且不明,可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真的是神子大人吗?”

……?这是在,对自己说话?

它这是在说什么?

神子?什么神子?

恐惧编织的恐慌逐渐冷却,他这才意识刚刚听见的并非活尸鬼怪的哀嚎,而是真真切切的人的嗓音——或者更确切来讲,这是毫无疑问的“老人”的嗓音。

也就是说……对方并不是妖魔鬼怪,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出脑袋,畏畏缩缩地窥探起前方的光景。

只见,在月华照耀下,自树林而来的黑影显露出矮小的身形。他瞪大眼,凝神看去,看见黑影褪下后出现的分明是一位年老的妇人,和异形、鬼怪、活尸压根挨不上边。

仔细打量,这位老妇人拄着一根拐杖,穿着打满补丁的长衣,脖子以上被阴影覆盖完全看不清楚。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这确实是个人类……的吧?

想到这个,他攥在胸前的拳头些许放松,既然对方是可以沟通的人类,那也多了几分鼓起勇气的胆量,质问道:“……你、你是谁?”

“真的是您呀……神子大人……真的是您呀……”

老人声音嘶哑,句尾长拖,好似悲痛欲泪,吓得他连忙挥手否定。

“神子……?不不不,我不是什么神子,我就只是住在山脚下的……山脚下的……山脚下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自己的名字仿佛裹在雾团中的梦境,就算翻遍记忆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有关自己姓名的任何记录。

我是谁?

自己在哪出生?在哪长大?在哪上学?在哪毕业?自己的父母是谁?祖辈是谁?朋友是谁?老师是谁?

人和地点的信息被蒙上一层纱,如同在回忆幻梦中的故事一般朦胧。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对这些东西的答案一清二楚,可是到了现在,他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无法唤起与之相关的丝毫记忆。

这种感觉就像是关键的记忆被人用橡皮擦除,无论怎么回忆也只能看见朦胧的一片。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抱住脑袋,拼命抓住脑海深处残存的最后一丝记忆——

“神子大人,时隔多年,您再次前来还能有什么事呢?”

然而,伴随着老人嘶哑的呼唤,他从记忆的**中被强制拖回现实,旋即,这最后一丝记忆也如青烟一般弥散在空中,再也不见踪迹。

“啊?啊。说我吗?”

“呀……这里除了您之外,到底还有哪个神子呀?”

“都说我不是什么——哎,算了。”

他叹了口气,既然身后这位年迈的老人执拗地要将自己称作“神子”,那倒也没有非得在这里纠正她的必要。

“您问我为什么会在是吧?其实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想回到老家,想在老家随便逛逛,然后逛着逛着人就在这里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随便’?您是说‘随便逛逛’??”

“啊,嗯……是、是啊,怎、怎么了吗……?”他听着老人的语气逐渐高昂,甚至在其中混进了几分怒意,着实是有点摸不着头脑,“毕、毕竟我好久没回老家了嘛,随便逛逛,也、也是很正常……的、的吧!”

老人静默地听着,心中的怒意却在蹭蹭蹭地向上翻倍。

现在,她就是一只气到膨胀的河豚,不对,是鲨鱼!光凭鼻腔中吐出来的怒气就足以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尽管本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雷区。

“好啊,好啊,许久未回,随便逛逛。好啊,好啊,好啊!”老人的声音越发激昂,甚至用手中的拐杖把地板撞得啪啪直响,“既然、既然您是这种想法,那我……咳!咳咳!咳咳!”

“婆婆?婆婆!您怎么了?”

老人与奶奶犯病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他条件反射般地一跃而起,从杉树背后现出身影,疾步奔向老人的所在之处。

“来,婆婆,婆婆您深呼吸,深呼吸,哎对。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轻轻拂过老人后背,又用言语安抚她平静心情,动作之熟练,一如曾经的他做过的那样。

“咳……咳咳咳……!咳……”

“来,放平心态,不要呛到了,来……”

“咳……咳……”老人撑着手中拐杖,在一遍又一遍的深呼吸之后,起伏的胸腔总算是恢复了平静。

“哎,您老都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要随便激动啦。”为了表示大功告成,他象征性地拍了拍手掌,脸上满是盈盈笑意。“好啦。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老人家,您也赶紧回自家去吧。”

“……”

听见他真心实意的劝告,听见他盈满笑意的声音,老人低着头,沉默许久。

一言不发。

最后,在长久的缄默中,她的喉中释出一声无比复杂的叹息。

“唉……”

她低着头,扯着那嘶哑的嗓子,絮絮叨叨地,开始了没人能够理解的自言自语。

“婆婆我,婆婆我是晓得的。”

“我晓得您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物,我也晓得过去的事情不能完全怪罪于他,我也晓得您对过去一无所知……我是晓得的……我是晓得的呀……”

“呃——?请问这是在说什么?”

他歪了歪脑袋,可老人并没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神子大人……实话告诉您吧,村中已经没有祭司了,再没有人可以担任引导之职了……”

“呃??祭、祭司?”

“尽管情非本愿,但毕竟您是神子……唉……神子大人,神居去路已封。今日,您暂且来婆婆家歇息一晚吧。明日,您再亲自去看看神居的模样吧。”

“等等等等,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这到底在说什么啊?!”

祭司?神居?她在说什么?

过于跳跃的话题使他下意识摇了摇手,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老人的提案。

“神子大人,请听婆婆我一句劝吧。近日山上并不太平,所以……”被拒绝的老人加重了语气,同时,将她那一直低低垂下的脑袋猛然抬起。

霎时间,老者的双目与他的两眼四目相对。

皎洁的月盘洒下淡金色的光辉。借着颜色不太常见的月光,他与老人的双目对上视线。

然后——

然后像是在万丈悬崖边踩空了脚,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尸骨般惨白。

他看见了,借着方才投下的月光,他看见了,就在那老妇人脖颈之上——

有着一颗人类的头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子大人?!”

山中的夜禽吓得飞离树枝,惨叫声回荡在整片山峦上。

勾引山中迷路之人,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巢穴中杀害——聊斋中听闻过的故事在记忆中复苏,鬼故事像跑马灯一样在脑中反复播放,剧烈的信息在脑中不断爆炸,像是颅腔内部给塞入了一个二踢脚一样极度震撼。

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这里可是坟地,对方可是半夜出现在坟地的老人。

这老人确实可能不是坏人。但前提,她得真的是个人。

他连忙后退,却被乱石绊倒脚跟,重重摔在地上。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气管塞住,发不出声音。呜啊呜啊的呻吟,撑着地面向后挪动。

……快跑,快跑,快跑!

咬紧牙关,手用力撑地,直起身。

接着——

他被温暖的感触包裹,这是人的体温。

“呀……神子大人,让您害怕了。”

老妇人丢掉了手中的拐杖,用那血肉制成的膝盖跪坐在乱石遍布的地面上,用那双温暖的双臂将他挽入瘦骨嶙峋的怀抱。

膝盖,肯定很痛吧。

但老妇人只是抱着他,轻怕他的后背,嘴里念叨着:“摔疼了吧,不痛不痛,不怕不怕,婆婆在这里,已经没事了。”

“……”

“不痛了不痛了,婆婆就在这里,不怕了不怕了。”

他楞在地上,身体的颤抖在轻抚下趋于平静。哽塞的气管也恢复了正常的流通。

老人身上的气味绝对算不上好闻,甚至有股怪异的老人臭熏得鼻子难受。

可这味道就像是躺在奶奶怀里一样。

侧目看向老人的脸,这才看清,她并非顶着一颗骷髅脑袋,只是由于过度消瘦难以发现皮肤罢了。

她的脸面干枯萎缩,皮贴着骨,眼眶中没有眼球,在昏黑的月光下看去,一不小心就容易错看成骷髅头。

然而抛开这些,她并不是妖魔鬼怪,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罢了,身上感受到的温暖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不会骗人的。

“……对不起,我失态了,对不起。”

“呵呵,没想到神通广大的神子也会有这样一面呀……”老人一边轻笑,一边继续轻拍他的后背,直到那不自觉地颤抖彻底归于平静。

待到冷静,他的耳根子慢慢爬上一道红晕,把别人错认成骷髅姑且不谈,现在居然还窝在怀里撒娇。

这也太窝囊了吧!

为了自己的名誉,他必须声明,自己的神智一定是受到这幅未成熟的身体影响,这才导致自己不能很好的驾驭情感。

一定是因为这样。

一定是因为这样。

一定是因为这样。

“呵呵……果然呀,您是新生的神子呀……”

“嗯?嗯!我、我在?!”

仿佛自己的诡辩被他人识破,某人像仓鼠一样慌乱地抬起脑袋,就连对方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就匆忙接上话茬。

“神子大人,还请您认真听我说。”

老人慈笑地看着他那副慌乱的模样,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闭上了那对空洞的眼眶,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重要的话语。

“啊?嗯……您、您说吧。”

“神子大人,婆婆我……会担任您的引导的。”

“呃?引、引导?”

“是的。婆婆我并非祭司,照理来说,婆婆我担任您的引导是颇为僭越的。”

“不是,我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婆婆我晓得您会感到不适。但至少……至少今晚听婆婆的话,在婆婆家中暂住一宿吧。”

“……”

“婆婆的家就在神木附近……您应当是晓得的……近来,山上并不太平……倘若在屋外渡夜,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呀——”

听见老人那沙哑的劝说,他渐渐陷入了沉默。

自己预期的计划正好和老人口中所说一致。他确实是打算在巨大杉树前睡过一夜,等到第二天天明再从“中山”原路返回。

然而,这位老人提出自己去她的家中,这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在听见老人的提案时,他的脑中不由得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尽管从感性层面上他不愿怀疑这位扔下拐杖安慰自己的老人,但从理性层面出发,已经孑然一身的他,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去怀疑一切需要怀疑的事物。

仔细想想,“老人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情本身就太过诡异。

为什么会有拄着拐杖的盲眼老人深更半夜出现在这种坟地之中?为什么她能正好选在自己苏醒的时间节点现身?为什么她的口中总是念叨着一些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词句,并称自己为什么“神子大人”?

这些无法理解的要素叠加在一起,他怎么也无法整合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假说。

目前最可能性的猜想是,这名老人是个诱拐儿童的人贩子。

毕竟,自己的身体已不再是气血方刚的青年,转而变作了人贩子暗中觊觎的幼小孩童。

或许这个老人的作案方法就是针对在深山中迷路的幼童,找准时机出现在目标面前,通过一顿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降低目标的警惕性,然后旁敲侧击给小孩子灌输独自一人很危险的思想,最后轻而易举将目标带进自己的犯罪窝点。

……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在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他最终做出了自己的决断:“呃,老婆婆,不好意思——”

“麻烦您给我带路了。”

是的,他最后还是接受了婆婆的提案。

毕竟说这老人是人贩子不完全扯淡吗!

哪有腿脚不方便、眼睛看不见的老人特意来山上抓小孩啊?!这作案效率也太低了吧!

况且就算他们是团体作案,有专门负责力气的打手在,那从最开始就把他打晕带走就完事了,哪里还会和他絮絮叨叨说这么多东西。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再者,要知道,老人的劝告很可能并非单纯的危言耸听。当他还生活在这个小镇的时候,就总是三天两头的听见有人说起后山上猛兽伤人的新闻。

而最后一个理由,当然也是最为不重要的理由。

真的是最不重要的理由啊!

咳咳。不管再怎么说,今天晚上发生了这么多诡异的事情——自己的身体莫名缩小,午睡场所变作乱葬岗,就连脑子里的记忆都乱成浆糊——诡异的事情接二连三,真的有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躺在坟地里睡觉吗?

这也太恐怖了吧!

……当然这是最不重要的理由啊!

总之,包括最不重要的理由在内,综上所述,在老人家中暂借一晚确实是最优选择。

于是,在他做出了最终决定之后,老人趴在地上摸索着刚丢在一旁的拐杖,一边慈笑着回应道:“好,好呀。神子大人都这么说了,婆婆我怎么会拒绝呢?”

她的手在地上反复腾挪摩挲,明明杖子就在脚边,却怎么也碰不着。

……也就是说,她果然是看不见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那空洞眼眶下,没有摆着任何像是眼球的器官。

他没有吭声,只是抿了抿嘴,捡起地上的拐杖递到老人手中。

“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掉在这里……”老人高兴地接过拐杖,把它撑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嘿哟……神子大人,婆婆家就在前方不远处,马上就能走到了。”

老人撑着拐杖,起身,双手前探,一步一瘸地走去。她驮着背,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轻咳。

活像一树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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