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并没有带着他从“中山”爬下——想想也是,腿脚不便的盲老人怎么可能独自通过那么崎岖的险路呢?
转而,她伸直双手在巨杉附近四处摸索,然后,她好像碰到了什么标记,于是便轻轻扒开了巨杉东方一角的某个灌木丛,接着一脚踏进了其中。
……原来这里有路可以走吗?
尽管将信将疑,但他还是跟在老人身后,有学有样地扒开草丛,踏进了那之后的一条昏黑而狭长的山路之中。
说实话,他从来都不知道巨杉附近还有这条路可以走。
于是,在这条狭长的山间小道上,老人右手拿着拐杖,左手扶在山壁,一瘸一拐地探着前进的道路。而他慢慢跟上,穿着那双不合脚地大号球鞋,踢踢踏踏地跟在身后。
就这样,老人走得很慢很慢,甚至比穿着不合脚球鞋的他还要慢。
不过,要是对腿脚不便、双眼失明的老人苛求速度,那未免也太过分了。
所以,他倒也没有催促老人的念头,反而打算好好利用这段赶路的空闲,借机问清之前暂时搁置的诸多问题。
“老婆婆,之前我就想问了,您为什么把我叫作神子呢?”
“咳咳……您难道对这个称呼有何不满吗?只要神子大人您期望,叫您人神、神使、巫女、巫觋、半神……什么都是可以的。”
“不是不是,我倒不是有什么不满。只是说,呃,感觉很奇怪吧?我很奇怪‘神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样呀。”
听见他提出的疑问,老人轻轻叹出一口气,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婆婆我该晓得的,神子大人初现于世,尚且不太通晓现世之事。婆婆年纪大了,居然连这事都给忘了。”
“初现于世?不好意思,我不太能理解。”
“呀,神子大人,这些事情本应是由负责引导的祭司告诉您的,但现在村子物是人非,祭司们都离开了,自然,也没有人可以成为您的引导了。”
“啊……?意思就是说,原本‘祭司’这些人里面选出作为‘引导’的人,然后由他们向我解释现状,可因为某些原因‘祭司’都已经不在了吗?”
“正是如此。”
“……哼,这样啊?”他下意识地咬起手指,脑中开始思考婆婆方才说过的话语,没过一会儿便接着追问道,“不过,这些‘祭司’不在了会有什么影响吗?我记得您之前不是说过,说要成为我的‘引导’吗?那由您来向我解释现状不就可以了?”
“……是呀,您说得完全正确。婆婆我自诩引导,自然也想向您解释呀。”
“嗯?难道有什么不能说或者我不能听的东西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的呀。哪有什么不敢告诉神子大人的东西呢?”老人笑着摆了摆手,接着说道,“只是婆婆我不是祭司,没有文化,不懂这些东西也讲不来这些东西。”
……“不是祭司”?“讲不来这些东西”?现状是这么难以解释的情况吗?他咬了咬自己小小的拇指,脑中的疑惑接二连三的蹦出来——
如果要罗列眼前的问题的话:一、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变小。二、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却发现身在坟地。三、为什么自己会被老人认作是“神子”。四、而这所谓的“神子”到底包涵有怎样一种含义。五、老人口中所谓的“祭司”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呃,情况确实有点复杂。
……不过,有个问题应当是婆婆现在就能回答的。
他稍稍颔首,轻轻咬下拇指,继而问道:“呃,婆婆。那至少,您能不能告诉我,在当时您为什么会认为我是‘神子’?”
“当然可以,神子大人。”老妇人应声停下脚步,旋即扭过头来,用她那对空洞的眼眶看向被唤作“神子”的孩子,如是说道,“倘若您希望知道的话。”
说实话,当看见那对毫无内含物的眼眶之时,一种近乎恐怖谷的本能反应迫使他浑身发毛,甚至眼球都觉着阵阵幻痛。
“呵呵……神子大人,这是双很丑陋的眼睛吧?”老人苦笑着说道。
尽管她看不见光明,但多少可以猜到对方的反应。
因此,老人敲了敲后背,咳嗽几声后又将脑袋转了回去,继续摸着山壁向前走去。
“就像您看见的这样,婆婆我的眼睛里什么东西也没有。自然,婆婆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当然呀……婆婆我也不是一出生就这个样子。”
“小时候我也和大部分人一样,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珠子呀。然后呀,就在几十年前,我还用那对眼珠子见过神子大人呀。”
“见过我?您小时候我都没出生啊!”
“这我自然晓得呀。”老人呵呵地笑起来,“那还是……上一位神子大人的事情了。”
“那时……村子里正在值庆典……那时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满的笑容……”
“我和爹爹一起,给树木绑上红缎,给家门插上枝条……然后呀,夜里,神居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集会……”
“那时候,婆婆我还小,看见人群像溪水一样涌向神居就按捺不住……就也想悄悄溜去参加。”
“呀……那个时候,神子大人为了躲开祭司混在人群里面,正好与婆婆我撞在了一起……”
“真怀念那个时候呀……”
老人闭上眼,仰起脖子,在星空下,对自己的童年时光致以无限的眷恋。
“……神子大人呀。您,与他有着相同的气息。您,与他有着相同的声音。就算婆婆我再瞎,瞎到看不见闪耀的红瞳,但神子大人究竟是谁,我也还是认得的。”
“这样。”
……也就是说,自己被当作那位“神子大人”的代餐了?
听完老人的叙述后,他的心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同时也在脑中拼凑出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老家的后山上就存在着一座自己从未知晓的古老村庄。在这村庄中,村民们会举办庆典,会选出祭司,会崇拜所谓的“神子”,并亘古不变地一直存续至今。
而恰好在今天,恰好在自己身体缩小的今天,这名盲眼的老人发现了自己。又因为自己缩小后的声音与之前那位“神子大人”十分相似,因此被认作了“神子”的来生转世。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他慢慢走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用手指卷动前侧刘海的发梢。
他,无法认同老人的解释。
就算避开神神叨叨的转世轮回不谈,这个解释依然让人难以接受。就像是吃了一嘴臭屁虫一样,让人难以接受。
他分明没有做出任何值得尊敬的壮举,但却因一个先行者、一个声音与自己相似的其他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收获了他人的崇敬。
这绝对是不正确的。
就好比是偷偷摸摸地剽窃某人的劳动果实,并毫不害臊地宣称这是自己的东西一样。
他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老婆婆的敬意应当是献给自己之外的前代神子的讴歌,绝非是身为第三者的自己可以擅自攫取的宝物。
所以——
“总之,我了解了。老婆婆,按照您的语气来看,不管是我还是前代神子,那都应该是位高权重的存在吧?”
“正是如此。神子大人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有谁敢不听神子大人的号令呢?”
“这样啊。”
他点点头,嘴角勾起一道诡异的笑容。
“那么。‘我’,作为神子,作为前代神子的后继人,作为神明在人间的化身,‘我’,在此对下令。”
话音刚落,老人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
她立刻站住脚跟,拖着年迈的身体,迟缓却拼命地转过身来,随后,对着身前这位年轻的神子,深深地伏下脑袋。
……真是无法接受。
在初次见面时,老人对自己的态度里甚至带着几分愠色。可是,当他搬出“神子”这一名号时,老人却能做出如此低眉顺眼的姿态。
前代神子究竟和她发生了什么呢?“神子”这一名词在她心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说实话,他完全一无所知。
但是——
这些管他什么事啊?!
他就是他。
一个睡起来没有分寸的缺心眼,一个身体莫名其妙缩小的倒霉蛋,这就是他。而绝非什么前代神子的后继者,绝非什么神明的代言人——什么?“神子”?那是谁啊?和自己打过招呼吗?自己怎么不认识啊!
“哼哼……”
他从鼻腔中哼出几声轻笑,吓得老人那低垂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那个谁,那个那个前代神子!不管你是谁!总之!你自己结下的缘分,你自己收获的尊敬,你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这些这些,全部都统统拿回去!
这里不是垃圾收购场,也不是减肥小代餐!
我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不是!
所以——
“我命令,从此往后,对我直呼其名,对我像普通人那样对待,不准再使用‘神子大人’这一代称,不许再用‘您’这个敬称。”
他以“神子”的身份下达了他的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命令。
“所以,婆婆,不要再低下脑袋了,好好地挺直腰杆子吧。”
“……”
听见这个命令的老人,肉眼可见地剧烈动摇了。
神子大人搬出了神明与后继者之名,她分明以为会听见更加苛刻、更加无法完成的命令,却从未料到,最终迎来如此不合常理、不合规矩的玩笑。
“神子大人!这……您是在拿婆婆寻开心吗?!”
“注意称谓。不是您自己说的吗,神子位高权重,是神明的化身。我问您,难道神明连更改规矩的权力也没有吗?”
“这……不是,但、但这未免太过不敬……”
“不敬?婆婆,您也说过,我就是神明的化身,作为神明代言人的我都同意了,那还会对谁不敬呢?”他狡猾地坏笑了一下,知道这是一种很取巧的说法,“当然了,也不会只让您一个人改变称呼,在此之后,我也不会再用‘您’字了,也会对你直呼其名。”
至此,他将那些属于“神子”的荣耀与崇敬统统打包,一股脑扔回给了所谓的前代神子。
况且一个年老太太总是毕恭毕敬地朝自己喊“大人、大人”的,诡异的负罪感和不适感快把他给勒死了。
嗯!果然还是自然点更舒服啊!
“……婆婆晓得了,但今后婆婆该怎么称呼神……该怎么称呼你呢?”
“就叫我……呃……”
他思考半天,果然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姓名,不过没过一会儿,他的脑中灵机一动,蹦出个有趣的好点子——
“不如这样吧?婆婆,就让你来给我取个名字吧?”
“这怎么能行!咳咳咳!!咳!给、给神子取名可是天大的事情,婆婆我没有文化,怎么做得来这个?!”
老人被他的提议惊到发出剧烈咳嗽,看来她确实不太想接下这个工作。
这让他有点头疼,毕竟他不擅长取名,可没有名字也太不方便了。
但是他也不想强求老人给自己取名,那该怎么办呢……
哦,不如换个方法吧?
“那我们换个话题吧。婆婆,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喜欢的东西?”老人没有料到话题转变如此之迅速,顿了一会才慢慢给出了答案,“婆婆我……我喜欢养花。”
“养花好啊,那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啊?”
“特别喜欢的呀……有的,有的呀。”老人摸了摸自己的发梢,似乎在这刹那回到了过去,“婆婆我最喜欢的花呀,是飞鸢花……她的花瓣紫紫的、像是蝴蝶一样……呀……婆婆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它的样貌了……但它是天下最美的、天下最特别的花呀……”
“这样啊,飞鸢花是吗。”他的嘴角再次勾起一道坏笑,继而宣布道,“嗯,听起来不错,那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就是飞鸢了。”
“……”
老人,愣住了。
过了半响,她才缓过劲来,只能叹了口气,无奈地笑出声来。
“你呀,脑子转得快,挖坑给婆婆跳。”
“瞧这话说得,我明明只是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而已。”飞鸢吐了吐舌头,继而又问道,“那婆婆,既然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做个自我介绍呢?”
“呀……婆婆我也想介绍呀。但婆婆的名字许久未用过,早给忘了,用你喜欢的叫法就好了。”
“那么……你喜欢种花,就叫你花婆婆吧?”
“呵呵,只要飞鸢大人喜欢,那我今天起就是花婆婆了。”
听见她又在称自己为“大人”,飞鸢本想出口提醒——
“呀,飞鸢大人。你只是说不能称‘神子大人’和‘您’,但没说不能称‘飞鸢大人’呀。”
听到花婆婆的反驳,飞鸢一时语塞——他确实没有说过不能称自己为“飞鸢大人”:“……你的脑子不也转得很快嘛,花婆婆。”
“呵呵,还请原谅呀,飞鸢大人,婆婆我太高兴了。”花婆婆笑着,拄着拐杖扶着山壁,继续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自言自语道,“神子大人果然还是神子大人呀……”
飞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临时想出来的命令肯定有不少漏洞,但没想到花婆婆这么快就找到了空子。
她要是老年痴呆,自己就是小儿麻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