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喔!”
天空尚未敞亮,一阵极富穿透力的鸡鸣便将飞鸢从清梦中拖了出来。
真是令人怀念的声音,自从随父母搬去城里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了。
飞鸢撑起身,立直腰背,甩甩昏昏欲睡的脑袋,想起自己昨晚睡在了婆婆家中的小木桌上。
当然花婆婆本人是想要把窄窄的单人床让给他使用,但再怎么说让老人打地铺也太不是东西了。
所以他坚持睡在桌子上面。他向婆婆辩解说自己经常干这种事情,高中时期每天都是看完书就趴在桌上睡,早也习惯了。
花婆婆拗不过他,也只好同意了。
话又说回来,像这样趴在桌上过夜倒也还是第一次,往常最多是用这种方式应付午休罢了。
自这长长的睡梦中醒来,手臂枕得咕噜咕噜发麻,眼睛也压得看不太清。
……不过这已经算是好的了,要是放以前,一晚上趴在桌上起来肯定腰酸背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
大概还是得益于这具小小的身体吧,因为在发育期,柔韧性很好。
但说实话,变成小孩子的身体总归还是弊大于利。飞鸢到现在也未完全适应这具身体——视线高度太低,走路步子太小,说话声音太细,一大早起来就连那啥都没有出现。
……
……?
等等?
男生小的时候,早上不会那啥吗?自己以前也没有这种问题啊?
一股不好的预感蔓延至全身,飞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开自己的裤子。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她的惨叫比鸡鸣还要嘹亮。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小兄弟怎么说没就没啊?!
昨天夜里赶路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不对了,但是当时一大堆事情弄得她焦头烂额,根本没空关心这种细枝末节。
不,不如说昨晚就已经有征兆了——为什么花婆婆说飞鸢未来一定用得上发簪?感情是因为婆婆早就发现了啊!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不,不对……大概,在最早的时候就知道了吧……在飞鸢开口的那个瞬间,花婆婆就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名小女孩了。
啊啊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
“呀,飞鸢大人醒了呀,昨晚睡得可还好呀?”花婆婆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两个像是鸡蛋的椭圆物体。
她起得比飞鸢还早,看来是捡鸡蛋去了。
“啊,嗯,还……还好吧……”
“飞鸢大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呀,是遭了什么事情吗?”
“没……没事……我问你,婆婆,昨晚为什么你第一反应是管我叫‘神子’而不是别的?”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飞鸢大人昨夜问过了吧。婆婆最先是想喊‘巫女’的,但我只听过神官们称‘神子’而从未听过称‘巫女’,所以婆婆我还是选择了稳妥的叫法。”
“砰!”
飞鸢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狙击枪爆了头,摇晃了一阵后虚脱地倒在凳子上。
果然从最开始花婆婆就知道自己是女孩子了。
尽管她本人完全不知情。
“如果飞鸢大人对‘神子’的事情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神居看看……说不准还能再找到些记录呀……”
“下次吧,现在我得赶紧回家了。”
是的,她得赶紧去找工作了。再拖下去,等到过了招聘季,工作就更难找了。
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呢?这幅小女孩的身体,送外卖送快递是不用想了,搬砖更是不在考虑范畴之内。最好是找到一个网上就能完成的工作,这样或许能瞒天过海。
不过线上的工作都很难称得上稳定,能想到的是画画供稿、网文写作、网络直播或者做视频……但多半行不通吧。
自己对美术作品一窍不通,写作水平只停留在应试作文的水准。直播的话……如果她说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会有人相信吗?
不可能的吧!会饿死的吧!
前途多舛啊。
飞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思索着如果实在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去孤儿院里报道了。
“唉……花婆婆,你知道怎么从这里下山吗?”
“呀,飞鸢大人不是要回神居吗?为什么要下山?”
“啊?回神居?我家是在山下啊。”
“山下……?飞鸢大人的意思是,这座山的山脚下?”
“对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能理解谁的话,就像是哪里掉了个齿轮,怎么也无法啮合不上。
“可是,飞鸢大人,这山的山脚下……它什么也没有呀!”
“……哈?!”
——————
没想到今天刚刚开始就连续遭到两个强烈冲击。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啊……”
站在山崖前,飞鸢向外眺望,望不见底的湛蓝苍穹下,茂林与高草尽情向外蔓生。
在这耸立的高山底部,看不见哪怕一座人造建筑。映入眼帘的,除了树就是草——哦,说不定下面还长着几株花。
她寻不见一栋房子,找不到一户人家。原先建有自家房子的位置,现在也只能看见一块洼地。
飞鸢不明白眼前的景色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变成小女孩,被不认识的老人称作神子,老家从地球上凭空消失——难以理解的事情太多,仿佛散乱的毛线球整个儿塞在脑子里。
她坐在山崖前,抱住呆愣半晌,待到头顶的老树上飘下一枚金色落叶,她才从愣神中恢复过来,下意识惊呼道——
“那我是不是不用找工作了?”
……这倒也没错。
她确实是不需要找工作了,毕竟镇子都没了,自然也没有工作给她找了。
……那,自己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回想起从城里搬回老家的时候。那时她尽管难过,可至少,至少自己还有可以一个逃回来的家。
但现在,回去的家没了,身体没了,记忆也没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刹那开始,那片由记忆与过去构筑的名为“自我”的精神空间中,一切退路从此分崩离析。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背对着万丈深渊,一切过去都被彻底碾碎,除了向前之外,再没有办法回首。
她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眺望着远方那若隐若现的山峦。
“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啊。”
——————
“飞鸢大人,你回来了呀,山脚下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的吧。”
“嗯。”
飞鸢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她今天不想再动了,鞋子松松垮垮的,走起路来非常麻烦,她感觉今天无论自己想做些什么,都会跳出一个让人吃不消的“大惊喜”。
不如索性躺在这里睡觉吧,这样总不会出事了。
某个小小的女孩心中的摆烂之魂彻底被激发出来,她就此下定决心,就算是冬雷震震、就算是夏雨雪!她也绝对不会从这凳子上爬起来!
绝对不!
某人在心中立下了如此豪言壮语。与此同时,花婆婆双臂怀抱一个巨大的圆形木桶从她身边走过,连带着飘来一股浓浓的诡异气味。
……昨天晚上闻见的气味就是这个发出来的吧?
飞鸢回忆起昨晚在屋内最深处确实放着某种东西,但由于昨夜照明不足,直到今天她才得以看见这个东西的真实样貌。
这个东西闻着怪熟悉的……
飞鸢扭过头,看向花婆婆怀中搬着的木桶,鼻中若隐若现地嗅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
“嗅嗅嗅……”
飞鸢拱起鼻子,像是警犬一样快速吸上几口空气,再将这气息拿去和记忆中的气味库对比。
她对这种气味非常熟悉,但又一时间想不起来这是源自何种物体。这种感觉就好比隔了一层窗户纸,朦朦胧胧的让人很是不舒服。
于是,飞鸢皱了皱眉头,再次吸进几口空气——
“嗅嗅嗅……”
这次, 她的脑中总算有个大概的轮廓了。
这是一种飞鸢非常熟悉的气味。
不对。不如说,只要是个人类,都一定会对这种气味感到非常熟悉。
这种……呃……冲鼻的酸涩味……只要再浓上一点就会让人睁不开眼的烈度……
“嘶……”飞鸢倒吸一口寒气,忽然察觉到了这股气息的正体,“这是……尿?”
一旦想到这点,一切都明了了。
飞鸢的脑中闪过一连串沾着黄色液体的小便池,这股强烈的尿骚味好似将飞鸢带回了某个数十年未有人打扫的公共厕所,而她就趴在这个公共厕所的便池上面疯狂吸气。
“……”
霎时间,飞鸢的眉头皱成麻花,脸色变得铁青,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哕……
好在她今天胃中空空,并没有吐出什么奇怪的固液混合物,只是撑着桌子干呕一阵就算挺过去了。
飞鸢脸色惨白,在惨烈的干呕后,颤颤巍巍撑起身子,眯着眼睛望向花婆婆怀中抱着的木桶,
……花婆婆,抱着这桶尿……是要干什么?
稍稍挺起身子向花婆婆所在之处看去,只见木桶中装有一滩掺着诡异杂质的棕黑色液体,这玩意一边散发出尿液般的骚臭气息,一边随着花婆婆的走动而在木桶中来回上下翻滚。
“……”
飞鸢,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
如果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在小时候或多或少见过这玩意吧。
以前这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出现,总是被农夫分别挂在扁担两端,再吭哧吭哧地扛在肩上抬去田间。
……听到这种描述的话,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
没错,这东西就是——
农家肥啊!!
自从搬去了城里之后,飞鸢本以为再也不会看见这种东西了。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猝不及防地刷在自己脸上。
真是防不胜防啊!
尖锐骚臭的尿味悄悄**地摸进飞鸢的鼻中,其摄人心魄的气味让飞鸢毫不犹豫地将脑袋埋进手肘之中,不给臭气留下一丝可乘之机。
绝对不会再从这个桌子上起来了!!!
绝对不要!!!
“呵……呵……呵……”
老人弯着腰背,搬着手中的巨大木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艰难前行,那胸腔中挤出的沉重喘息就仿佛是一架破烂的风箱。
“……”
喘息声乘着空气传入某人的耳中,趴在桌子上的小小飞鸢抖了抖脑袋,不由得叹了口气。
本来不想动的。
外面又这么臭。
真的不想动的!!!
但是呀!!!
“唉——婆婆你歇会吧,我来搬就好。”
——————
飞鸢抱着木桶,小心翼翼地迈出脚,生怕因为这双大鞋崴了脚。
“呀,飞鸢大人,放在这里就行了。”
“嘿哟!”
飞鸢缓缓将木桶放下,等到确认放安稳了之后才敢把手抽开。
这里是婆婆家附近的一块农地,里头栽种着某种叶片青绿色、形似鸡蛋的作物。
据花婆婆口中可知,这里原先是一大片用于耕作的农田,可自村中只剩下花婆婆之后农田逐渐荒废,很快就变得只剩下眼前这块小小的农地。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花婆婆年老体衰,完全没有能力耕种那么辽阔的农田,就算荒废了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这就是最后一桶了,还有的农肥吗花婆婆?”
“呵呵……这就是全部了……有飞鸢大人帮忙……真是有如神助呀……”
“害,没啥。”
——虽然飞鸢嘴上这么说,可说实话,这个木桶不仅外形恶心、臭气熏天,而且真的死沉死沉!比她想象中重太多太多了,字面意义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搬过来。
经过此事,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了,实在没有办法。
“呀……这点小事本不必劳烦飞鸢大人的,婆婆我自己做就行了。”
“哎,搬个东西而已。反正现在我无家可归,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去做了。”
是的,她彻底无家可归、无事可做了。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
拖着这幅在现代社会都很难独立生存的身体,到底该怎么在这样的荒郊野岭里生存下来呢?
不用为找工作烦心了,这是件好事,但她同时又觉得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就像是终日在赛马场上奔跑的赛马,某天被告知再也不用奔跑了,那肯定会手足无措的。
没有回去的地方,又没有前进的方向——
未来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神子大人怎么会无家可归呢?倘若您对神居有所不满,那么身为您的引导,婆婆的家便是您的家呀。”
“……哎,都说不用把我当成是神子啦。我就是飞鸢,你就是花婆婆,自然点就好啦。”
飞鸢一边向花婆婆摆了摆手以示拒绝,一边“啪”地躺倒在扎人的黄色草地上,瞭望这片湛蓝色的天空。
“那婆婆我换种说法吧。”老人咧开嘴角,露出苍老的笑颜,“飞鸢大人怎么会无家可归呢?身为你的花婆婆,婆婆的家便是你的家呀。”
“……”
这话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飞鸢想起了某个已经离世的老人。
她记起来,在自己离开老家时,这个老人曾经说过:“你只管在外面飞,如果飞累了,奶奶家永远欢迎你回来。”
她现在飞累了,从天上掉下来了,回家来了,可是奶奶在哪呢?
眼前有些模糊,是趴在桌上睡觉的后遗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