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红月牵着小小的碧月的手，慢慢悠悠地从西边走出来。现在，他们伴着周围的群星，散着柔光，来到了天空正中的位置。
在天空下，在这个没有路灯的小山村里，一切光明都只能仰赖双月的恩赐。
但月亮的辉光是有限的，有限到不足以驱开浓厚的夜。
所以每当入夜的时候，没有电子设备为伴的飞鸢只能选择早早睡觉，期待着次日太阳公公的如期而至。
像往常一样，飞鸢趴在木桌上入眠，身体随着呼吸有规律的上下浮动。而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木屋中住的不止飞鸢与花婆婆两人。甘伯尔遵守了白天的承诺，夜晚寄住在花婆婆家中。
作为行商，他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所以他直接就地躺下，从包囊中取出一块破布作为被子，再将一个包裹当作枕头，就这么简单地睡了过去。
这种睡眠方法确实很好，至少比飞鸢睡在餐桌上累得腰酸背痛好上不少。
只是，那唯一的问题在于……
此时此刻，双月高悬于苍穹，夜深人静，可地上只铺着一床破布、只放着一块枕头，哪儿都见不到躺着的甘伯尔。
甘伯尔在哪？
他正小心翼翼地从飞鸢身后走过呢。
夜中的木屋一片漆黑，但甘伯尔并没有点亮油灯。他只是扶着墙壁，顶着浓浓夜色缓缓朝花婆婆的床铺靠去。
他为什么要靠近床铺呢？
答案很简单，当然是为了叫醒躺在这里的花婆婆了。
甘伯尔弯下腰，摇了摇刚刚才进入梦乡的花婆婆，压低声音道：“老太婆，起来，有事找你。小声点。”
老人的睡眠很浅，经他这一折腾很容易就醒了过来。
“……找婆婆我什么事呀，三更半夜的，明天来不得吗？”
“嘘，小声点，别把小鬼吵醒了。”
听见商人提起飞鸢，花婆婆瞬间清醒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
“都说了，跟我来。”
甘伯尔对着婆婆招招手示意对方跟上，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完全是无用之举，咂咂嘴后又将手臂放下，摸着墙壁疾步走出了房门。
花婆婆跟随在商人身后，为了不吵醒睡在餐桌的飞鸢，她慢下脚步、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门。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去，等到稍稍远离木屋之后，花婆婆才开口道：“所以……你在这种时候找婆婆我所为何事呀？”
“我找老太婆你还能有什么事，那当然是做生意啊！”
“……婆婆我的鸡蛋都在白日卖给你了呀，哪还有什么可以做生意的物什……？你若是想要蕨特草，那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呀……”
“别多废话。老太婆，我知道你有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甘伯尔在胸前交叉抱手，俯视着眼前这个比起自己矮小数倍的老人。
月光慌慌，如同瀑布般洒在二人身上。
“……甘伯尔，你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嗨，还非得我说出来才行。”甘伯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轻蔑的哼笑，“那个小鬼，卖给我怎么样？”
“……”
此话一出，鸦默雀静。
双月挂在天空上，月光洒在人身上。
花婆婆睁开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商人，嘴里一言不发。
月华之下，那无物的双目显得更加深邃漆黑。
率先打破这份可怖沉默的人是商人。
“别不吭声啊，老太婆，你肯定清楚把半鬼带到教会那边能换多少钱。别在这里给我装傻。”
“……”
“分成问题是吧？我出点血，你三我七，如何？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小鬼哄好，让他乖乖跟我去帕鲁特镇，其他的事情全部不用你操心。看你是熟人我多分你点。如何，很划算的买卖吧？”
“……”
“好好好，你四我六，怎么样？爽快不，就这么定了。”
轻佻的商议声中，花婆婆闭上了眼，那对空洞的双目霎时间消失在了褶皱的眼皮之下。
“甘伯尔，你也晓得吧，飞鸢她确实是神子，是应该由我们来引导的神使。你卖掉她，就不怕遭报应？”
听到婆婆的提问，商人不屑地咂了咂嘴。
“嘁，遭报应？也就只要你个老太婆会信这种东西了！还‘神子’呢，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喊那玩意的吗？半鬼啊！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喊我们的吗？邪教徒啊！都他妈喊我们邪教徒啊！他妈的，要不是什么破神子，我会犯得着自小就被带着四处逃难？要我说，把他卖了换钱才是真的有用，这可是在赎他妈的罪！”
“……”
花婆婆将视线从商人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地面。她低着头，驼着背，随后，深深叹了口气。
“甘伯尔呀，婆婆我……这辈子都住在村里。”
“小时候，我喜欢和姐姐一同逛庆典，然后我们就能一起找到喝得烂醉的爹爹……我还喜欢到邻居的祭司家里去玩，冬天就钻在放菜的地窖里面，和他家的小女儿一起躲在里面发笑……那时，我就从来没想过离开这儿……”
“婆婆我长大了，那件事也发生了……甘伯尔呀，那时你的父亲听闻风声，赶忙带着你和你的妹妹离开了……因此呀，你应当是不知道那件事的……”
“在那时……婆婆我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山里，没有吃没有喝，可谁都不敢出去找吃的……但可惜，我们还是给找到了……刀子碰到婆婆的眼，那真的好痛呀……我想吐但又没有东西吐，只看见眼前一片血红……红着红着……就连红色也看不见了……咳……咳咳……”
“不过呀……咳……就算是好痛好痛，婆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村子呀……”
“婆婆我想，神子大人一定在别的地方替我们承担苦难……要是我们都走了，那我们岂不是背叛了神子大人吗……？我们是引路人，我们是要替神明大人引路的……要是神子大人回来了、要是有新的神子出现了，我们都走了他可怎么办……？还有谁能替他们引路呢……？”
“所以呀……尽管爹爹、娘娘、姐姐还有邻居家的小女儿都不在了……婆婆我还是住在这里……村里也有些人活下来了，他们也留在这里……”
“然后呀……花开花落，蝉鸣蝉消，叶黄叶落，雪降雪融，时间过得真的很快，快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婆婆的身边，就只有婆婆了……”
“甘伯尔，你是行商，你应该晓得的，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
“婆婆我有时候会在晚上疼醒，回忆起那个山洞里的那柄刀子，还有滚落在地上的白色珠子……咳……咳咳……婆婆……我就会想……我想‘为什么神子大人要抛弃我们呢？’。”
“婆婆我自己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不要脸的想法……？就连我们都不再相信神子大人，又还有谁会相信祂呢……？明明刀子真得刻在身上时，婆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分毫……可事情过去很久了，婆婆我反而开始怪罪神子大人了……”
“呀……那天，山林异动，我顺着走到神祠，听见居然有人的动静，婆婆我晓得，时隔这么多年，神子又回来了呀。”
“甘伯尔呀……你知道，你知道婆婆我在晓得神木下的人正是神子之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吗……？”
“婆婆也不怕遭报应，实话和你说吧，我当时在想：‘事到如今了，你再出现又有什么用呢？’。婆婆我就是在想这样的事情。”
花婆婆叹了口气——
“你想做就做吧。”
花婆婆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真真切切地听清。
她自己听见了，她面前的商人听见了，就连藏在窗后的飞鸢也听见了。
是的，飞鸢也听见了。
紧握的拳头失去力量，身体也好像泄了气。
飞鸢瘫坐在地上，抬起头，透过窗子，可以看见碧月和赤月镶在天空。
望着明月，将双手放在嘴前，飞鸢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这里真的是异世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