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稍稍向前拨动,让我们回到双月刚刚走到天空中央,商人刚从地上爬起的时候。
夜已深,在一片漆黑的小木屋中,飞鸢睁着眼,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动额角的发梢。
她听见扶着墙壁的摩挲声,还听见踩着地板的嘎吱声。
是商人吧。
飞鸢搅动发梢,瘪起嘴,她实在不想猜对这种事情。
飞鸢不想怀疑救命恩人,但白天商人的表现实在太过诡异,迫使飞鸢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
飞鸢知道商人睡着的地板上有块木板松动,只要踩到就会晃动。所以她故意将凳子挪到同一块木板上面,只要商人动一动飞鸢就会有所觉察。
这个方法交由穿越前天天熬夜的飞鸢执行,肯定是不会成功的。
然而现在的她既没有熬夜,又以相当不舒服的姿势趴在木桌上,只要施加一点小小的扰动就能把她吵醒。
于是,夜深时分,飞鸢如同预期那般被吵醒了。
飞鸢趴在桌上,轻叹一口气。
她真的很不愿猜中这种事情。
商人应该还不知道飞鸢已经醒来,证据就是他走路蹑手蹑脚,叫醒花婆婆时也极力压低音量。
“老太婆,起来,有事找你。小声点。”
“……找婆婆我什么事呀,三更半夜的,明天来不得吗?”
“嘘,小声点,别把小鬼吵醒了。”
“……你想做什么?”
“都说了,跟我来。
听完一段小声地对话后,飞鸢又听见两个人杂乱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渐行渐远,一直蔓延木屋屋门所在之处。随着几声“咚咚”的下楼梯声,二人走出了小屋。
飞鸢撑起额头,揉了揉眼睛,又叹一口气。
她真的很不愿猜中这种事情。
飞鸢站起身,靠在窗户后方,静静听着屋外二人的谈话。
她没有出声,偷听的她也不应该出声。
然而,在听见商人说出“那个小鬼,卖给我怎么样”之时,她多少还是没有忍住,喉咙深处流出一些悲伤的低鸣。
事实上,她有猜到商人图谋不轨,在听见商人邀请自己前往镇上时,隐隐察觉到了他的算盘。
不过猜想当真化作现实时,还是令人心生厌恶。
再然后,她听见了花婆婆的自白,听见了花婆婆对她的看法,听见了花婆婆的那句“想做就做”。
流血的猩月与病怏怏的青月,它们相互倚赖,朝东边略微偏斜。
飞鸢坐在地板上,对着手掌哈上一口气。
“这里真的是异世界啊。”
自己原来是被其他人叫做“半鬼”啊……
原来如此啊……
这样啊……
难怪之前商人的态度会突然冷淡下来,原来如此啊……
自己天天被“飞鸢大人”“神子大人”的叫,已经被叫得飘起来了啊……
连个这样的蔑称都会感到心痛。真是太可笑了。
倘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没有披上神子的皮囊,那是不是就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了呢?
倘若自己不是什么神子,那位嘴上不饶人,但却会在生死关头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商人,是不是会成为自己真正的哥哥呢?熬夜为自己制作新鞋的花婆婆,是不是也会成为自己真正的婆婆呢?
假如自己不是什么神子就好了。
她呆呆地朝手心哈出气,很是暖和。
飞鸢撑着墙壁,颤颤巍巍站起来。
天气要开始转凉了吧,不知道山里会不会很冷呢?
飞鸢没有需要带走的行李,他来时孑然一身,她走时仍旧孑然一生。
哦,除了脚上这双木鞋。这是她唯一能这儿带走的东西了。
收拾妥当,接着她只需要走出门,混在夜色之中便能离开了。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只要能钻进草丛里,任谁也找不到她。
定好目标,贴着房屋外侧就可以走到,在黑色的掩护下,他们是发现不了的。
飞鸢下定决心,迈开脚步——
“……如果是那时的我,可能会这么说吧。”
沉默半晌后,花婆婆如是说道。
“如果没有在神木前向她搭话,婆婆我可能会留着这股怨恨直到老死吧。”
“……老太婆,你这是什么意思?”
“甘伯尔,一天的相处下来,飞鸢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是晓得的……你当真觉得,她是会弃村子于不顾,自己逍遥快活的人吗……?你当真觉得,神子不配为神子吗……?”
“嘁……传言是真是假又怎么样?就算我知道那是捏造又能怎么样?这话你别和我说,和外面那些传谣言的人说去啊。”
“甘伯尔……我知道你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但我们是她的引路人,是她的家人……我们都不相信她,那还怎么向其他人解释呢?”
“家人?呵,清醒点吧!老太婆!那个小鬼从最开始就和我们不是一个物种!这些叫做‘神子’的东西只会披上一层人类的皮,然后随便看着我们生,随便看着我们死,就算我们暴尸街头,他们也只会冷眼旁观!那种东西还算是家人?别笑死我了!”
“甘伯尔,你说的是呀……神子真的和我们不一样吧……但,这就是家人的职责所在呀……为了让她明白何以为人,所以才需要家人呀。”花婆婆呵呵地笑着,“小孩子总是懵懂无知的呀……再说,会害怕地钻进别人怀里,会为了体谅别人撒谎,会因为一双木鞋就高兴到起舞,会因为摸头害羞到耳根发烫……这样的孩子,又怎么会为他人带来灾祸呢?”
“啧,说不到一块去。反正,到头来你就是不合作的意思?”
“是呀,自从把她喊我‘花婆婆’的时候,婆婆我便打定主意了。”
“……”
商人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将手伸到后腰,从腰间拔出一柄银白色的小刀和一捆粗糙的麻绳。
“那没办法了。”
“甘伯尔,你要干什么……!”
“拿了把破刀子罢了。乖乖站好,不然后果自负。”
商人顺手摘下身旁的树叶,一边用其擦拭刀刃,一边朝花婆婆走去。
脚步声,刀划破树叶声,花婆婆即使眼睛不见光亮,却也被迫理解了自己将面临何种事物。
她不知道身后有什么,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碎石绊倒,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脚踩下山崖。
可她只能后退。
然而等到最后,她贴在小屋外墙上,再也找不到退路了。
她的世界通体漆黑,耳里听见的脚步如若雨点一样繁杂。心跳和喘气的掩盖下,根本分不清对方究竟身在何处。
碎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却不知道该往哪逃。
恐慌涨在脑门,气血冲得头昏。
“给你捆绑的时候不要乱动,否则……”
银色的匕首反射着辉光,商人反手握住把柄,银白色的刀刃抵在苍老的脖颈上。
“后果自负。”
“……”
“花落,花开。”
稚嫩童声划破长空,商人的脚下、木屋周围、这一片月光照耀的空地,不知自何时出现的幽蓝色粒子如野蜂般飞舞。
“靠,什么东西!”
商人一瞬间慌了神,手心一抖,就连匕首都给掉在了地上。
“甘伯尔先生,能请你不要再欺负我的家人了吗?我会很为难的。”
飞鸢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每踏出一步,脚下便生出一朵紫蝴蝶般的鲜花。
见到此景,商人眉头紧锁。
他将匕首从地上捡起,转而将其指着飞鸢,厉声质问道:“你个小鬼会用魔法?!”
听闻此话,飞鸢轻笑道:“雕虫小技罢了。甘伯尔先生也明白我是什么人吧?我可是‘半鬼’呀?区区这点小事,倒也不必这么惊讶吧。”
“……嘁,真是恶心啊。”
“你理解就好。”
飞鸢的脸上挂着凝固的假笑,看得商人头皮发麻。
“甘伯尔先生,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动粗,请别让我再为难了好吗?”
蓝色粒子落入地面,生出无数蓝紫色的花。它们像是以飞鸢为中心的波纹,一丛又一丛,于黑夜中傲然绽放。
这里已然变成紫色的花海。
“但是,甘伯尔先生,假如你执意要动手,那我也只好……”
飞鸢压低语气,刹那间,所有鲜花毫无征兆便枯萎、坏死。
微风拂过,凋谢的花瓣卷起一阵风浪自飞鸢身边掠过。
里面混杂着死亡与恶魔的气息。
商人脸色发青、怒目圆睁,仿佛被死神用镰刀勾住喉咙。
这就是……神子吗?
他咬住下唇,半晌憋出一个:“好……好……有你的……”
“明白就好。”
随着飞鸢发声,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商人猛地回过气来,捂住胸口不断喘息。
“我也不要求你今晚离开,只要不再踏进房门,待在哪里都行。”飞鸢前走数步,扶起被吓得浑身颤抖的花婆婆,“就这样,再见吧。”
“嘁……他娘的,老子,不要你的施舍!”商人怒嚎,猛踹一脚木屋,爆发出的余波吓得林鸟乱飞。
“老子现在就滚蛋,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