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攀上了山顶,树叶与树叶相互交织,偶尔漏出细小的间隙,还能见到数缕窜出的灿金色的光。
枕在背包上的甘伯尔翻了个身,脑袋瞬间“咚”地摔在了地上。
“嘶……”
这一摔结结实实把甘伯尔摔醒了,只能吃痛地揉着脑袋,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鼻子嗅到一股炭火味,睁眼一看,眼前堆着一叠已经烧完的木炭。
哦,自己原来还在山上啊……
实际上,尽管昨天晚上他被那个小鬼气得不轻,但多年的商旅经验告诉他不能意气用事,连夜下山是万万不可以的。
所以他找了个离那栋晦气的小屋较远的地方,拾了些柴火,盖了块破布,枕着背包就这么睡了过去。
大概是昨晚消耗了太多精力,往常总在太阳出山前醒眼的他这次一觉睡到了天明,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咕呃……”
一想到昨晚的事情,甘伯尔那原本就摔疼的脑袋就更痛了。
那个老太婆真是有毛病,居然把这么大一条肥鱼给放跑了。
如果能把半鬼交出去,就算甘伯尔只拿到其中的三份钱,他也能在还清债务的基础上获得一个美好的未来。
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那老太婆真的明白半鬼的价值吗?
甘伯尔举起拳头朝地面狠砸,激起来一圈尘土。
“呸。”
一大早就想起这么晦气的事情。
他寻思着,早知道这样不如直接把那个小鬼打晕绑走,省得做这么多破事。
……但是吧。
甘伯尔再次想起昨夜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不由得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要是贸然出手,指不定自己现在人头落地了。所以诱拐反而是最好的选项也说不定。
“嘁……半鬼真他妈的是怪物……”
昨天在这件事上浪费了甘伯尔整整一天一夜,结果什么油水也没有捞到,真是晦气。
所以,他今天不得不分秒必争,唯有如此才能把那些浪费的时间都给补回来。
甘伯尔掐起指头,算起自己距离还债还剩下多少时日。他反复算了好几次,无论怎么算都只能得出“就在下周”的答案。
“啧……”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甘伯尔心烦意乱地对着后脑勺乱抓一通,拎起背包急匆匆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记得昨日还没有撕破脸的时候,那个小鬼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有个地方能把秋天的粮食存到冬天,甚至把丰收的粮食存到饥荒,那岂不是……?”
事实上,这小鬼说的一点也没错,甚至准到让甘伯尔的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真是半鬼啊。
他不知道那小鬼是怎么知道这个最新消息的,但事实就是甘伯尔确实听说帕鲁特镇要迎来一场大旱,因此他将存款的大半都拿去囤积粮食,并随时准备赚上一笔。
这确实是个好风口。但问题在于,就算甘伯尔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大旱来临,可直到还款日迫近,旱灾却迟迟没有发生
自己真的能等到旱灾发生、粮价上涨的那天吗?
倘若这大旱迟迟不来,粮价迟迟不涨,他就得眼睁睁看着债务利滚利不断向上翻了。
甘伯尔扯着背包的背带,一脚路上的石子踢得老远。
他这么暴躁是有原因的。他借的钱并不是面向普通商人的商业性借贷,而是利息等同本金百分之五十的超高利贷,是一笔极其沉重的债务。
只要他错过了这一次还款日,次年本金就会连同利息一并算作本金,使得明年需要交付的利息不断上涨。
这样利滚利下去,欠款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恐怖的天文数字了。
甘伯尔的脸色发黑,脑中已经可以预想到自己变成奴隶的未来了。
说实话,甘伯尔绝不是出于喜欢才借用高利贷的,有谁会故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
这个世界的常见借贷方式里,通常都要求借贷人抵押贵重物品,或是请来有头有脸的担保人为其担保。这是最常见的借款手段。
但是吧,甘伯尔怎么看也是孑然一身的样子,没有任何能够当作抵押的贵重品。加上他又出生在令人避讳的恶鬼村,自然找不到人愿意给他做担保。
于是,他不得不铤而走险签下卖身契,用一份利率百分五十的高利贷,换来了妹妹的救命钱。
就结果而言,甘伯尔的妹妹得救了。但现在他却背上了一屁股的债务,这些年来只能通过在数地间奔波赚取差价勉强偿还利息。
要是今年大旱迟来,或者要是今年大旱干脆不来,他必还不上今年的利息然后坐等本金上涨,再然后这债他就彻底还不上了。
所以,当甘伯尔意识到飞鸢真的是传说中的神子之时,他为什么会那么兴奋呢?
当然是因为把神子卖给教会,自己就能从此把所有债务一比勾销了啊!
可惜想象和现实是有距离的,到了最后他都没能拐走神子,还白白在山上浪费了整整一天,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靠!”
甘伯尔暴躁地用拳头砸向一旁的大树。树动叶摇,惊起一排飞雀。
不过他还是觉得不过瘾,就又对着树干补上一脚,到这才终于感觉心里舒坦了一些。
“……”
总之,再怎么纠结也无济于事了。
还是先赶去帕鲁特镇吧。
——————
日近正午,甘伯尔已然从那座晦气的山上离开,此时正走在另一座山的腰间小道上。
这条小道并非商人们常走的大路,而是甘伯尔自己发现的一条林中捷径:这里石上苔藓与高至膝盖的杂草并生,厚厚的腐叶堆积下,就连像样的路径也看不见,稍不注意便会一脚踩空。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条路不是什么翻山的好选择。甘伯尔自己当然也深知这点。平日他都会老老实实地走常用的大道,但是这次属实是情势所迫。
这条小路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优势——它无需经过山顶,同样的速度走完能领先大路好几个小时。这对于赶时间的甘伯尔而言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发现这条小路,是因为曾见过野兔从这里钻进去,甘伯尔好奇地扒开草丛一看,才发现这里居然有一条这样的羊肠小道。只可惜因为路途过于凶险,所以甘伯尔几乎不会使用这条小路。
不过现在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用脚踢开草丛,抓住山壁边上延伸出的树根,朝着前方缓缓挪去。
他走着走着,在拐过一个弯之后,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宽广的洞口。甘伯尔好奇地朝里望去,只看见里头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说实话,在死寂的深山老林里忽然看见这么个山洞,还是多少有些瘆人的。
不过瘆人就瘆人吧。甘伯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上山下山走个没完,加之费心费力地摸索山间小路,不仅腿累得打颤,肚子也早就开始“咕咕咕”的打鸣了。
所以对甘伯尔来说,虽然这个山洞里头确实漆黑瘆人,但山上里的洞穴遮天蔽日、阴凉解暑,洞口还是非常适合用来放松的。
于是,甘伯尔将背包从肩上放下,自两侧的夹层中取出黑面包,坐在地上猛地咬下一口。
很硬,很酸,很臭,很难吃。
干粮一直都是这么难吃的,但今天他偏偏觉得这面包格外难吃。
这是为什么呢?
甘伯尔捏了捏干巴巴的黑面包,在脑中不禁联想到这要是蘸些果酱该有多少好吃。
“嘁……早知道就把那个酒杯一起顺过来了……”他暗自嘀咕道,又对着面包狠咬一口。
不好吃。
他又回想那个令人恼火的小鬼在昨晚干的好事。要不是他会用奇怪的法术,甘伯尔肯定现在就冲回村子里把那小鬼打晕绑走。
……不,要不是那小鬼能用魔法,甘伯尔昨晚就会把他绑走,哪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问题就在于,能使用魔法的小鬼太过恐怖,他从没听说过谁能够瞬间召唤出数以百计的生物,更没听说过有人能够瞬间歼灭数以百计的生命。
要是那小鬼召唤出数百只猛兽,又或者是直接用魔法将人体碾碎,那甘伯尔不得死无全尸?
这太离谱了。
甘伯尔又想到那个小鬼就是神话中讴歌的“神子”,是万人唾弃的“恶鬼的赝作”,这么想来,他能使出那种程度的魔法倒也理所当然。
“祂将借神子的手肃清一切恶”——甘伯尔回忆起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村子里的每个小孩都知道这样的传说。
“我终于,也变成需要肃清的恶了吗……?”
他望着天,回想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到头来还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可言。
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他记得昨夜有一瓣碎花飘进了里面。
昨夜那如展翼蝴蝶般美丽的身姿,那是飞鸢花,他是不会看错的。
少时与家人参加庆典时,他就见过这种花。那时,飞鸢花一排排地绽开在大榕树前,妹妹曾说,那就像一片流淌着蓝色溪流。
甘伯尔一边回忆着从前的时光,一边把手放在口袋中摸索。
他还想再看看那时的花。
他摸啊摸,摸啊摸,摸了许久,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找到。
“……?”
这是怎么回事?
他分明记得有一朵花瓣飞进了口袋之中才对。
照理来讲,就算是花朵凋谢也会留下打蔫的花瓣,而他自昨天夜里起就没有再打开过口袋,也就不存在遗失的可能。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脑中闪过。
“不会吧……”
甘伯尔眉头紧皱,连忙脱下外套,打开胸前的口袋一看——这里面哪有什么花瓣?连化成的灰都不见一点。
有形无实,魔法解除的瞬间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听说过这样的魔法,这分明就是——
“难道……昨晚我看到的……是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