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见飞鸢快要回头,又赶忙把脑袋转回前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那,商人先生,之前的那群壮汉是你的雇佣兵吗?我看他们那么恼火……是不是,你没钱发工资啊?”
“啊?那群土匪还雇佣兵?不要笑死人了,那群家伙见了猎人就得跑吧,最次的猎人都比他们强。”甘伯尔拍了拍大腿,试图将黄色废料排出脑内,“连神子是谁都看不出,一点用都没有。”
“哈哈,但是商人先生,你初次见我的时候,也没猜到我是神子吧?”
“啧……没办法啊!谁能想到传说中的神子居然会是这么个邋里邋遢的小鬼?居然还因为走个山路差点摔死,哪来这么缺心眼的神子?”
“哼哼哼,可事实上我就是神子啦。”飞鸢发出了得意地哼笑,能骗过商人让她感到非常的开心。
不过很快,她的情绪又低沉下来,转而用更加低沉且轻柔的声音说道:“但我不太喜欢这这个称呼,就像我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半鬼’一样,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神子’。我还是希望别人用‘飞鸢’这个名字叫我。”
“之前我就想问了,你名字的‘飞鸢’难道是……?”
“嗯,没错,就是取自飞鸢花——虽然我根本没有见过这种花,只是因为花婆婆喜欢,所以我才给自己取名叫做飞鸢。”女孩儿弯下腰,舀起一汪清水,继而说道,“所以呀,我就我,我就是飞鸢,而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子’,也不是什么‘晦气的半鬼’。如果你以后不再把我当作神子,我会很开心的。”
“啊、哦……”
甘伯尔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他只觉得,这女孩儿的一颦一笑都显得那么可爱,就连得意的哼哼声也听起来那么俏皮。
分明,他对半鬼恨得牙痒痒。
甘伯尔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心中像是有虫子在啃咬。
在长年的行商生活中,孤身一人才是生活的底色。在这样漫长且孤独的时光中,从未有人相伴左右,从未有人能够给他带来如此悸动。
他甚至开始幻想,幻想要是在行商的生活中能和这样一个女孩一同潜行,一起坐在马车上斗嘴取乐,那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她貌若天仙、机灵可爱,还是因为她救下自己的一命之恩?
甘伯尔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或许确实是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对着一个小女孩,心中居然会有这么多纠葛。
他知道有一方,可以医此症。
他将手放在地上,挑中岸边的一块大石。
只要举起这块石头,对着那个小小的脑袋砸下去,无论什么癔症都会在一瞬间治好。
正如他一直想做的那样。
甘伯尔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将大石抬起,向着小溪中背过身的女孩儿走去。
“商人先生,你还在吗?”
“啊,在的,我还在。”商人答应着,为了不惊扰猎物,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草丛,一脚一脚都踩在圆润的鹅卵石上。
“其实吧,有件事我一直想说,但找不到机会……”
商人走到岸边,再往前便是湍流的溪水,在月辉的照耀下,像是流淌的白银。
他再往前一步,踩水声必定会惊动猎物,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不必向前,只要在这河岸边,重重地将石头砸下就好。
于是,他回答道。
“你说。”
然后,他高高举起大石,朝着那白里透红的颈脖之上,猛地砸——
“其实吧,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大石终究是没有砸下。
石块从飞鸢头顶斜上方划过,高速移动,炸响“呼呼”的破风声。甘伯尔喘着粗气,到底是没能下手。
“……哈……哈……哈……你……什么意思?”
飞鸢依旧背对着甘伯尔。她侧过脑袋,用余光瞥向他,当然也瞥见了他手上的大石。
但她并未多言,也并未惊慌。
或许,这家伙从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那她怎么还敢背对着自己?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飞鸢嫣然一笑,淡然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挺想和你打好关系的。虽然你说话臭,总是不开心,而且对我不太友好……但是,你能在危难关头拉我一把,其实我是很开心的。我一直都觉得,要是这样下去,你是不是就能成为我真正的哥哥呢……之类的……我当时确实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嘁……鬼知道我当时是抽了什么疯。”
飞鸢轻笑两声,又接着说道:“其实……你背地里做的事情其实我也都知道哦?”
“……小鬼,你都知道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啦。你看,花婆婆的小屋旁边不是有一块菜地吗?那里不是有种像叶子一样的作物吗?我猜……这些作物都是你帮忙播种和收获的吧?每年你都会特意途径这座废村,以低廉的价格卖给婆婆生活必需品,再帮忙播种收获田地,这就是你背地里一直在做的事情吧?”
“小鬼……!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难道是老——”
“没有啦,我没有问过花婆婆这些事情啦。是我自己猜的啦,看你的反应,我估计是猜对了吧?”
“……嘁。”
看见商人憋屈的表情,飞鸢噗嗤一笑,漏出银铃般的笑声。
“哼哼,我很早很早就猜到了这件事哦?所以当时我觉得呀,我肯定可以和你打好关系,然后成为朋友吧?”
就这样笑着笑着……没过多久,旋即,她收起了那天真的笑容,转而戴上了一副冷漠的面具。
“但是吧,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了。”
“说实话,商人先生,我不是很喜欢指出他人的错误,因为那样会把气氛弄得很糟糕。”
“可是,花婆婆至今卧床不起。对我来说,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所以,我不得不对此说些什么——我知道,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属于我的责任。但同时,这里面也有许许多多的,属于你的责任。”
“你拔出刀,你带来土匪。我疏忽照顾,我不学无术,我咎由自取。这都是同罪。”
她朝甘伯尔投去冰冷的视线,冰冷到似乎能把溪水冻结。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没有资格假扮法官来给你定罪。但是,甘伯尔先生,我唯一能说的是,现在的我,讨厌你,就像厌恶无能的自己一样,讨厌你。”
甘伯尔默默地听着。
他咬住嘴唇,暗暗握紧拳头,脑中再次回忆起被当做邪教徒的屈辱。
这都是拜面前的半鬼所赐啊!
愤怒像是静静喷发的火山。
凭什么你恶人先告状?
然后,他操弄着那嘶哑的喉咙,挤出干涩的话语。
“啊……我也恨你好久了……臭半鬼……”
时间仿佛就此定格。
飞鸢盯着甘伯尔,甘伯尔皱着眉,死死地瞪向她。
世界上就此凝固,只剩下哗啦的溪水,溪水冲击的大石,以及那之中,一双摇晃的影月。
良久,在一阵沉默后,飞鸢率先开了口。
“……是呀,我们都很讨厌彼此。当然也不会互相合作。”
语罢,她举起右手。
右手中间,食指之上,一枚翠绿的玉戒在月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如是言道——
“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商人先生,你现在很缺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