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鸢迈出脚步,脏兮兮的木鞋踩在酥酥脆脆的枯叶上。
“啪嗒啪嗒”。
她听见周围的草丛传来窸窣的声响,那兴许是某种野鸟吧?她看见周围的草丛闪烁着缓慢的黑影,兴许是某些野兽吧?
它跟了自己有段时间,难道是因为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所以吸引了某些动物的好奇吗?
但总之,这都无关紧要了。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发现,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她想要去做。
这是新的世界,那自然伴随着新的未知与新的开始。
所以,现在向前走吧,前方即是未来——吗?
本该如此的。
破风声呼呼作响,锋利的刀刃朝着飞鸢右手砍去,却因稍稍偏离原定目标,只刮下大臂一层外皮。
皮肤绽开,露出鲜红的血与橙黄的肉。
“呃啊!”
悲鸣止不住地从口中漏出,飞鸢捂住伤口迅速向前跳去,本能与身后的危险拉开距离。
发生什么事了?
谁对自己下了手?
事出突然,飞鸢的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所有可能加害自己的人从脑中一一闪过。
是商人干的吗?不对,他应该已经不在山上了。是蓝袍男干的吗?不对,他应该还躺在地上睡觉。是土匪干的吗?不对,他们应该已经被一网打尽了。
那究竟是谁?!
飞鸢没有办法进行有逻辑的思考,只觉得大脑里面像是烧开的热水在不断冒泡,怎么也无法将乱麻似的思考编制成牢固的绳索。
但也用不着思考了。
袭击者操着他那粗犷的声音,扭曲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断了一只手臂……多少有点不太习惯啊……”
飞鸢记得这个声音。
她回过头去,在月光下,吊着断臂的光头壮汉手握大刀,鬼气逼人地立在自己身后。
没错,这是土匪中光头男的声音。飞鸢还记得他,他土匪之中最难缠,也是最先发现自己身份的人。
看现在的样子,他大概已经确信自己就是半鬼了吧。
“哟,小屁孩。拜你所赐,我可是断了一条手臂才从斧头男的那里逃出来的。你说,这笔账要怎么算才好?”
光头将方才挥下的削骨大刀再次举起,脸上挂着骇人的笑容,一步一步朝着受伤的飞鸢逼近而来,逼得飞鸢只能节节后退退去。
说实话,飞鸢的面色一点也不好看。
事出突然,她不知道光头男是用了什么技法才从板甲男的追击下逃脱,但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自己对于光头男而言就是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毛毛虫。
成年人动动手就可以折断婴儿的手臂,同样,光头男用刀背都可以拍碎自己的骨头。
飞鸢的胜算绝对是大大的“零”字,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
计划预备的手牌已经全部打空,但却出现了预料之外的漏网之鱼。
“……小屁孩,教育时间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断了手臂的光头就像疯了一样,情绪忽高忽低,起伏不定。忽然之间,他又爆发出一阵狂笑,挥舞着大刀向着飞鸢直冲而来。
最为阴险的是,光头袭击之时营地中刚好乱作一团,就算想大声求救也没人能听到。他甚至还巧妙地堵在了前往猎人营地的路上,断绝了猎物任何逃跑求救的可能。
飞鸢咂了咂舌,但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拼命逃向山林的深处。
这下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
“哈哈……哈……”
飞鸢停下脚步,撑着那颤动的膝盖,口中抑不住地吐出粗气。
她真得要跑不动了。
虽说最近她总是在做高强度运动,可运动能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升的东西。现在的她,仍旧是只小跑动几步就会小腿发酸、气喘吁吁的运动白痴。
“小屁孩,再跑快点啊!这就跑不动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飞鸢撑着膝盖喘气之时,光头挥舞着他那把削骨大刀,慢慢地从密林深处显露出他那壮硕的身形。
见到光头再次逼近,飞鸢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去,双腿疯狂打颤,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想吐。
但,她也只能继续跑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自从光头朝飞鸢砍歪两刀以后,他便改变了自己的策略。
他不再执着于用大刀将飞鸢砍成两半,转而变得像是猫捉耗子若即若离。每当飞鸢停下脚步,他都会恰好自后头跟上,抹杀猎物一切可以利用的休息时间,以此让她像是烧着尾巴的老鼠那样永远地奔跑下去。
猫咪总喜欢将耗子玩弄到精疲力竭之后一口吞下去,光头也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拜这只该死的耗子所赐,拜这头该死的恶鬼所赐,天知道他平白无故遭受了多少罪过?
他的兄弟们全都没了!他的脑袋被亚人盯上了!他的手臂都被那个混蛋砍断了!
光头死死地咬住嘴角,咬出了血。
“……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好事啊!该死的半鬼!”
他将手中的大刀靠在树旁,弯下腰,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掂量掂量,顺手猛地砸在那小鬼的脑袋上。
“嗡”的一声,飞鸢的脑后传来一阵剧痛,忽然感觉眼前发黑,踉跄几步又被脚下的藤蔓绊倒,一头撞在前方的树上,引得光头发出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不是很会装吗?装成小孩啊!在老子面前下跪!装作小孩的样子,跪下来舔老子的脚啊!”
飞鸢没有搭理光头口中的垃圾话。她擦去人中上的鼻血,头也不回地重新起身,继续逃亡。
“切,真是无聊的小屁孩啊!”
挑衅不成的光头又从地下抄起另一块石头,再次猛地冲飞鸢的脑袋砸去。
然而,飞鸢可不是只会挨打。她只听见身后传来呼呼地破风之声,随即侧过身,向右边闪躲,任由那坚硬的石质子弹自眼前呼啸而过。
光头看见自己投出的弹丸未能命中,不满地砸了咂嘴,随口吐出一滩浓痰。
这小屁孩死到临头还不肯好好去死,还要在这里搅和自己的好心情。真他妈晦气。
想到这里,光头莫名愤怒了。
他抄起靠在树旁的削骨大刀,三步并做两步,大步朝着前方追去。
作为成年人,他走一步抵得上小孩走三步,他的体力抵得上小孩三个的体力。
身体能力的差距令人绝望。
飞鸢捂住尚在流血的右臂,跌跌撞撞地破开沿途的乱枝与树干,然而回头一看,才发现光头简简单单就跨过了自己拼了命才跑过的距离。
一时间,她感觉喘不上气来,咽喉中塞满的不是口水,都是铁锈味的血。她的左右脚甚至无法协调,不知道自己是在迈出左脚,还是在迈出右脚。
女孩踉跄几步,靠在树干旁勉强稳住身体。她觉得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东西,只觉得那肺部凶猛地贪食空气,驱使自己的嘴与鼻疯狂地从外边一吸一吐。
但无论她多么难受,光头可不会留出中场休息的时间。
雨点般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飞鸢意识到土匪已然逼近,刚想迈出右脚,一阵痉挛感便立刻从小腿腹部传来,就好像要把腿腹的肌肉全部翻过来一样,剧痛无比。
飞鸢脸色铁青。她知道这是身体在悲鸣,在警告自己继续跑下去只会对身体造成损毁。
刹那间,飞鸢犹豫了,犹豫是否要继续勉强这具幼小的身体跑下去,犹豫再这样下去会不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转的伤痛。
可……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光头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他抓准小屁孩停下的时机,大步流星,挥舞着那具骇人的削骨大刀,一把跨到了小鬼身后,随即毫不犹豫地高举大刀,如破竹之势向下砍去——
现实中没有机械舞台降下的神明,没有等在剧末出场的英雄,更没有生死一线爆发的应变力。
飞鸢想要闪躲,但破烂不堪的身体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腿和脚只想待在原地好好歇息,怎么也不肯挪动一步。
于是,大刀为懒惰者降下了天罚。
就这么毫无转折,毫无悬念,刀,砍在了右臂上。
“呃啊啊啊!!”
破皮处出再往下些,一柞长的刀痕出现在白嫩的手臂之上,皮开肉绽,赤色的液体争先恐后地向外溢出。
刀刃狠狠地砍在臂上,它斩穿皮,割开肉,切进骨。
巨大的冲击力将那具小小的身体撞飞,她便在石头地上翻滚数圈,直到撞在岩石上才停了下来。
撞伤、擦伤、划伤、刀伤、摔伤,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内伤。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滩肉浆,就要从这里原地烂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操纵大刀的真凶,那个光头,在月光之下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嘴。
“你小子,你小子也有今天啊?!再来!再来让我砍几刀!让我来把你那只令人恶心的手砍下来!让你他妈——!”
光头大笑着,举着刀,快步冲着飞鸢砍来。
“让你他妈去下地狱吧!恶鬼!”
刀上沾染着赤色汁液,那些是自飞鸢体内冒出的鲜血。
刀刃劈下,沾染在刃上的红色液体便如若雨点般漫天飞舞。飞鸢知道大难临头,可她根本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学着虫子那样缩成一团,狼狈地滚到岩石后方,这才侥幸躲过土匪的劈砍。
飞鸢拼命翻滚,终于逃到了岩石之后,望着前方的景色,空旷而辽阔,再没有继续跑下去的打算。
她感觉自己就是上岸的鱼。出水的鱼儿只能在岸上蹦跶,等待死神收割自己的生命。而万策尽也的飞鸢也只能在山间逃窜,等待土匪收割自己的生命。
已经要结束了吗?
飞鸢捂住那只惨兮兮的右臂,怎么也无法止住鲜血的外流,最多只能把左手染得通红。
就算不做任何动作,双腿仍在作痛。她清晰地明白,自己之后的每一步都会承受肌肉撕裂般的剧痛,是绝对跑不远的。
胸腔不断起伏,鼻与嘴仍在贪婪的向外索取空气,每吸进一口气都沾染着血液的气味,每吞下一口口水都腥得让人想吐。
大脑因为供养不足变得乱七八糟的了,再跑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抬起头,望着天上的双月。
这是独属于这个世界的天体,是这个世界的象征。
然而,现在一切都要在这里结束了。
飞鸢靠在岩石后面,就像是被扔进榨汁机一样,榨干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
但站在岩石之后的光头却精神得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再跑啊,你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啊?!”
“哦,我知道了。”
土匪话锋一转,言语都腌进了阴阳怪气。
“是不是因为,你发现前方只剩下悬崖了,跑不掉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土匪说的一点没有错。
此时摆在飞鸢面前的,只有一座陡峭的悬崖——哦,还有一面黑漆漆的崖壁。在崖壁下面,乌漆嘛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飞鸢确实无路可走了。
一时间,月光下,悬崖边,飞鸢和光头,就连野鸟也陷入了沉默。
这是猎物死亡前,冥府为其奏响的黄泉之钟。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大笑打破了这片偶来的宁静。
笑声的主人,出乎意料的,并非拿着大刀的光头土匪,而是靠在石头之后的小女孩飞鸢。
她的笑声就像银铃般,清脆而悦耳,就这么飘荡在月下的山林之间。
但,在光头听来,这就是恶鬼的吟唱、这就是死神的号角、这就是恶魔的悲鸣。
他愤怒地将大刀砍在石头上,“噌噌”地迸发出橙红色的火花。
“你他妈的,为什么在他妈的笑?!”
光头烦躁不堪,完全无法理解这小屁孩究竟在干些什么,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他妈的居然现在还在笑?!
长久以来,永远是光头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绝对·绝对·绝对·绝对无法容忍对自己发起挑战。
“说啊!你他妈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啊。”飞鸢的声音分外虚弱,但却首次回应了土匪的话语,“我在想啊——今天的月亮真是好看啊。”
“小光头。你说,在悬崖下面,还看得到这么好看的月亮吗?”
“你他妈说什——?”
土匪话音未落,便瞧见一个人影自岩石后猛地冲出,直奔悬崖而去。电光火石之间,那人纵身一跃,带着那件染着血色的半截罩衫一起,坠入了深不见的万丈深渊。
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一秒之间,光头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事情便已经结束了。等到他回过神来,重物落至崖底的声音已经传至耳畔了。
光头愕然了,他从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小屁孩为了不给我抓住,居然,居然他妈的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