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也有二十四节气的话,那么大概——夜里的寒风刮在白嫩的肌肤上——现在已经快要立冬了吧。
飞鸢掂了掂手中已然空无一物的水壶,眼皮开始逐渐感到沉重。
在满足了嘴巴的饮水需求之后,这被窝之外的夜景就再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了。
夜还长呢。该睡觉了。
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飞鸢打了个哈欠。
她顺势放下水壶,纵身跳下木桩,朝着那个属于自己的床位轻轻走去。
在双月的庇佑下,夜的漆黑不如平时那般浓厚。无论飞鸢愿意不愿意,只要她还睁着眼,就必然会看见那弓着腰背、蜷缩在被褥之中的老人,看见她还躺在自己的被褥之中。只要看见她,飞鸢的心中便会无可抑制地滋出名为“忧虑”的情感。
——花婆婆,现在睡得还好吗?
飞鸢朝着老人躺着的方向看去,看见她正蜷缩在那里,就像是小小的婴儿蜷缩在摇篮之中,侧身蜷缩在属于自己的被褥里头。
老人与小孩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似的。
“咳、咳咳……”
浑浊的咳嗽声从那被褥与枕头之间漏出。花婆婆的身子抖了抖,飞鸢的呼吸也跟着抖了抖。
她总觉得,这声咳嗽比平时来得更为浑浊,比平时来得更多低沉。就像是,把什么东西咳出了体外一样,含糊不清。
……
飞鸢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知道花婆婆需要的是静养,也知道自己瞎操心也派不上任何用场,这些东西她不会不知道的。
然而,感性掩盖了理性,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花婆婆床前了。
仿佛是某种本能或者条件反射,她用手掌轻轻贴住花婆婆的额头,脑中瞬间闪过了数千数万个为自己这种行为开脱的借口——只是检查一次的话……只要不吵醒她的话……只要没事的话……只要不做多余的事情的话……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海一样多的借口从脑中湍涌过,只为说服自己那冥顽不灵的思考方式。
“……咳!……咳咳!”
就在此时,花婆婆的咳嗽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剧烈。飞鸢的心脏像是被揪到嗓子眼,只要使一把劲儿,马上就会跳出来。
直觉不断告诉她:这不正常,这不寻常,这不是普通的咳嗽,自己要做些什么,自己现在就要做些什么,自己现在马上立刻就要做些什么——
“……什么?”
这是什么?
飞鸢呆住了。
手上,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有一些溽热的东西。有一些溽热的、潮湿的、黏糊糊的东西,忽然粘在了手上。有一些溽热的、潮湿的、黏糊糊的、散发异味的东西,忽然粘在了,抚摸花婆婆额头的手上。
她下意识地看去,借着淡金色的月光,她轻易看轻了手中的液体。
这是她见过的东西。
具体来说,这是她今天傍晚,在剥开野兔的皮毛之后,大量见过的东西。
是血。
突然间,飞鸢的全身上下都冻住了。包括思考在内,一切的一切,在一刹那,悉数冻结了。
不是说好了,说好了明晚的吗?
“……然后关于你的花婆婆的事情,绝对绝对不能再让她有剧烈运动……”某个人身影在飞鸢的脑海中闪过,口中述说着她已经忘却的警告。
但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这淡金色的月辉下,她明明白白地看见,在花婆婆的嘴边,在花婆婆的脸上,在花婆婆的枕头上,在花婆婆的被褥上,到处、到处、到处都是这些猩红色的液体。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老人的腰背上下大幅摇动。就在飞鸢的眼前,老人吐出一滩猩红色的体液。
“……”
霎时间,飞鸢的瞳孔剧烈收缩,面部肌肉绷紧,眉毛上扬,血色尽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控制——
“婆婆?!婆婆?!婆婆你怎么了?!婆婆?婆婆!”
她顾不得现在三更半夜,顾不得现在夜深人眠,撕扯着那稚嫩的嗓子喊得破了音,疯了似得想要唤起花婆婆的意识。
可是,花婆婆没有睁开眼。
反倒是躺在地上的猎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猛地从被褥中坐起,闹哄哄地乱做一团。
“喵?!什么喵?!飞鸢鸢发生什么了喵?!”
“唔!!发、发生什么事了!!有敌人夜袭吗?!”
“啧……!”
猫猫拔出腿间的匕首,伊芙琳抽出腰间的法杖,埃尔罗伊抓起枕边的圣典。从惊醒到武装,没有花去几秒钟的功夫,全员飞速进入了备战状态,快到难以想象这批人刚才还沉醉于夜神编织的美梦。
不过,再快的战备也是无用功。
在全副武装的态势下,预料中的敌人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刺耳而又焦急的悲鸣在幽暗的山林之间来回激荡。
“花婆婆!花婆婆!花婆婆你还好吗?!花婆婆?你说句话啊?!花婆婆?!”
“……咳……咳!……咳咳咳!”
“花婆婆?你不要咳嗽了!!求求你了,不要再咳嗽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声音越来越绝望。与之相反的,老人的咳嗽声愈发急促,愈发剧烈,就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似得。
“求求你了……”
看着这幅景象,三名猎人全部沉默了。
他们只能皱起眉头,只能放下手中的武器,只能无力地移开视线。
“花婆婆……花婆婆……你说话呀……求求你了……你说句话呀……”
黑发女孩的头低低垂下,低垂到把脸埋进花婆婆的怀里。
她的声音变得气若游丝,逐渐减小,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飞鸢知道自己这是在强人所难——花婆婆自己难道就不想控制住这咳嗽吗?她难道就不知道继续咳下去会危及生命吗?
花婆婆知道,花婆婆当然知道。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花婆婆又能怎么样呢?飞鸢又能怎么样呢?
不能怎么样,她们都不能怎样。飞鸢不懂医术,飞鸢不懂救命,飞鸢,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动。
……啊,自己是何等的窝囊啊。
曾经,当飞鸢尚且不是飞鸢的时候,他懊悔过,懊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在奶奶临终前赶到她的床前,懊悔自己为什么对她的病情一无所知,懊悔自己为什么如此的弱小而无力。
于是,她有了名为“飞鸢”的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