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你很聪明。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你背上的这位老人已经——”
埃尔罗伊的劝诫久久萦绕在飞鸢的脑中,就像是吹不散的浓雾,怎么也无法散去。
飞鸢背着花婆婆,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一路狂奔。
她急促地吸进一口气,咬咬牙,再次向托住花婆婆大腿的双手添了一把力气。
现在正值深夜,两轮大小各异的月盘相互依偎、反复挪动,最终,终于来到了天穹正中。
如果换算成另一个世界的时间,那么现在大概恰好是凌晨时分,是小孩子应该抱着枕头、流着口水做美梦的时间。
飞鸢也是小孩子。至少,她的这幅身体理应拥有属于小孩子的作息。
但事实却是,在这星与月与虫都悄悄然地进入了梦乡的时点,这名黑发红瞳的小女孩却背着白发苍苍的无眼老人,拼命狂奔于崎岖难行的山间小道上。
她踩碎地上的落叶,避开漆黑的暗坑,跨过细长的阴沟,一路大步流星。
她不顾伤口开裂,不顾树枝划伤,只是一心想着跑得快点,快点,再快点。
“哈……哈……哈……”飞鸢急促地吸进一口空气,很快地又将二氧化碳吐出。
在这种高强度的运动下,人脑总是倾向于丢弃名为“思考”的物体,转而,将一些曾经的记忆像老电影一样架在脑中放映。
而此时,就在狂奔的飞鸢脑中,同样也在播放着这样一串片段——
“小孩儿,你很聪明。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你背上的这位老人已经和尸体无异了。”
男子穿着一件长长的蓝色长袍,手中抱着一本包裹牛皮封面的褐色圣典。他拦在飞鸢前进的道路之上,逆着篝火的光芒,口中倾吐出的言语仿佛是滚烫的烙铁,“滋”地在听者的脑上烧出深深的印记。
“放下你背上的老人吧。你的伤口还未痊愈,背着尸体到处瞎跑无异于自杀。逞强只会害得你也和这老人陪葬。”
像这样的片段,反复在飞鸢的脑中不间断播放。
这是她背起花婆婆准备出走时的画面,也是埃尔罗伊为了阻止她愚蠢行径而放出狠话的画面。
当然,结果埃尔罗伊并没能成功——毕竟飞鸢现在已经背着花婆婆跑在山野之间了,埃尔罗伊自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不过,说实话,对于当时自己采取的应对措施,就算到了现在飞鸢依然十分后悔。
无论是现在还是当时,她都知道埃尔罗伊的话尽管难听,但极其正确。
可是啊——
“请让开。”
“……你什么意思?”
“您说的对,花婆婆快要死了,所以还请您让开。”
可是,飞鸢还是想要完成花婆婆那最后的愿望。
……见到对方是如此冥顽不灵,埃尔罗伊少见地砸了砸嘴巴,然后“啪”地打开手中那本破烂的圣典,向着飞鸢如是宣告道:“如果你不听劝告,那么,我可能会采取一些强制措施。”
破旧的法典闪出异样的金色霞光,这是飞鸢第一次见到埃尔罗伊露出如此认真的神情。
“认清现实吧,小孩。你的花婆婆已经是半具尸体了!她撑不过今天晚上的!逞强背起她只会加重你自己的伤势。认清现实吧,小孩。你的所作所为!全部毫无意义!”
“……”
当时,听到这番暴言的飞鸢是作何心情呢?说实话,现在的飞鸢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不过,在这之后她所采取的行动,让她自己到现在都还十分后悔。
“埃尔罗伊先生,您为了我故意假扮黑脸,您果然是个心善的好人啊。”
飞鸢悲伤地笑了。
“……”
“但是呢,一码归一码,我还是要离开。”
听见飞鸢的宣言,埃尔罗伊皱了皱眉头,迅速将手横置于圣典上空,嘴里开始念动那溢满神圣的话语:
『矫健的木之女神——』
“让·开。”
在看见飞鸢双目的刹那,在听见飞鸢命令的瞬间。
埃尔罗伊全身打了个激灵,手中的圣典霎时间散去了金色的霞光。在一股异样的感觉后,他不由得地闭上了嘴,甚至连伸出的手臂都抽了回来,侧身让出了通行的道路。
这就好像人类被火烫到会下意识抽回手掌,说实话,正是这种感觉。
……
之后,飞鸢并没有多作停留,她背上花婆婆,一路小跑从埃尔罗伊的身边离开了。
直到现在,飞鸢还是很后悔当时对埃尔罗伊发火,后悔到即使已在披星戴月地赶路,脑中却依旧不断地回想起方才的点点滴滴。
她想,埃尔罗伊让出道路一定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又有谁会害怕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女孩呢?
大概,埃尔罗伊只是从那句“让开”里面意识到了,意识到就算用武力威胁面前的女孩,就算真的抽出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那最终也只是无用之举罢了。
也就是说,自己最终能获得实现花婆婆愿望的机会,到头来还是源于埃尔罗伊对她的怜悯。
……自己亏欠他们的,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大步跑在月与星之下,飞鸢稍稍加重了脚上的力气。
“飞鸢……大人……”
忽然,原本趴在后背的花婆婆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唤,将飞鸢瞬间带回了现实。此时,她才从长长的回想中剥离开,重新回到这夜空下披星戴月的奔跑中来。
“哈……哈……哈……花婆婆……怎……怎么了?”
“飞鸢大人……婆婆我……咳咳……不应该……咳……提这种要求的……”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沙哑,沙哑得就像一只破洞漏风的窗户。
不知是否值得庆幸,她那激烈的咳嗽终于得以稍稍平复,现在总算能找到几分说话的机会了。
“婆婆我……是……咳咳……老糊涂了……是……说错了话……咳!”
“什么……哈……什么意思?”
“飞鸢大人……咳咳……婆婆不想去了……我……咳咳!……我们回去吧……!”
“哈啊?”
听见花婆婆的拒绝,飞鸢惊得一时间岔了气,就连声音也变成了尖锐的破音。
难道,花婆婆根本不想看花?难道,自己做的这些只是在自我安慰?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在自顾自地暴走?
这个黑暗的想法愈发膨胀,愈发令飞鸢感到不安。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的话……
飞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做了什么蠢事。
为了将事情好好问个清楚,飞鸢“刺啦”地刹住了车,将背上的花婆婆轻轻放下来,暂时终止了这场深夜的马拉松。
“哈……哈……哈……你这话……哈……什么意思……?”
“咳咳……咳!!”
“哈……哈哈……花婆婆……你别……急……慢慢说。”
在漆黑一片的山林中,两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促膝长谈,这倒也算是一种奇特的光景了。
“咳!飞鸢……大人……你不用在意……死人……的胡言……咳咳!”
花婆婆的嗓音就像是漏风的风箱,又或是暴露在空气中的鱼,嘶哑得仿佛并非人类的声音。
“……飞鸢大人……婆婆……咳咳咳……婆婆……婆婆已经……半截入土了……咳咳咳!你……不用照顾死人的……”
飞鸢抚着自己剧烈喘息的胸口,静静地听着花婆婆那自虐般的告白。
“婆婆是……没用的瞎子……咳咳……”
“飞鸢大人……没……咳咳!!没有……没有用的……咳!就算……就算咳!!就算找到了花……婆婆……婆婆……婆婆也是看见的……就算看见了……咳咳咳!婆婆还是会……咳……还是会死的……”
“我……咳……我就是……没用的……废人呀……!”
“……”
在双月的辉光照耀下,飞鸢抚着胸口,听见了花婆婆不加修饰的内心。
这是一颗十分沉重的、十分令人悲伤的内心。
可能,在她失去那双明亮而又美丽的双瞳之后,在脑中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是抱有这样的想法吧——自己是看不见光明的废人,自己是什么都做不到的累赘——像这样的话语,花婆婆究竟对着自己说过多少遍了呢?
四体健全的飞鸢难以理解这种苦痛。无论她怎么设身处地为花婆婆着想,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就是没有经历过,这点是永远无法撼动的事实。
……然而,即便如此,飞鸢丝毫没有产生打道回府的打算。不如说,这番告白反而坚定了她的决心。
毕竟。
“花婆婆,我就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你,现在还想不想看飞鸢花?”
此话一出,花婆婆呆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飞鸢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很简单的,如实回答就好。”
“……咳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从花婆婆的肺部喷涌而出。她一个字也没说,但每一声却逐渐含着呜咽与泪。
“想呀……咳咳!咳咳!当然想呀……咳咳咳!咳!咳!我做梦都……都想再见一次呀……咳咳咳!!!”
她大概是想“呜呜”地哭起来,但在病痛面前,最后都只是化作了一声声剧烈的咳嗽。
说出自己是死人都没有哭泣的花婆婆,说出自己是废人都没有哭泣的花婆婆,却因为飞鸢花哭泣了。
这还需要更多的言语吗?
飞鸢扭扭脖子,活动活动右手,无视那手臂上渗出的鲜红血液,然后,她弯下腰,一把将花婆婆背到背上。
“……飞鸢大人,你?!”
“你给我听好了。我的花婆婆从来都不是废人。”
飞鸢将胳膊调整到一个老人也能舒服坐下的位置。
“所以别哭了。”
“你的愿望,我现在就帮你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