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飞鸢大人……!这山上……这山上早就……早就没有飞鸢花了!所以……所以……!”
“不用担心!你,只管,等着就好!”
黑发红瞳的女孩喘息着、大笑着、嚷嚷着。
是的,还有办法。纵使是戒指与花朵都不存在的当下,一切都还有办法。
她的话语给人一种难以置信的安心感,仿佛只要按照她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向好的地方发展。
女孩背着无眼无珠的老人,嗖地从灌木树丛穿过。沙沙地,她的身影扬起一阵旋风,吹得杂草落叶卷上天空。
她跑了很久很久,久到手臂要扯裂,久到大腿要断开。
在这样的高烈度马拉松中,避开脚下的阴坑、躲避迎来的树杈已是极限。倘若小道的灌木再多生出几丛枝丫拦在前进道路之上,那飞鸢便完全没有避开的能耐了。
在跨过阴沟与绊脚石后,精疲力竭的飞鸢只能咬紧牙关冲开树枝,任由这些锐利的倒霉玩意在脸上、在身上、在腿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说来真是对不起给自己穿上新衣服的猫猫,这一天没到,自己又把衣服给穿得破破烂烂了。
真得是衣服克星啊!
……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剧烈运动下,全身上下的汗腺像是疯了一般向外散热。飞鸢瞥见眼前透过密林射进的一道光,然后,她顶着满头的汗珠,硬生生撑起了一个完满的笑容:“……花婆婆!你!有来过神居吗!”
是的,神居。
飞鸢一路跑来,目的地正是神居。
这里是飞鸢初次看见那蔚蓝花海的地方。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无法忘记当她看见那有如蝴蝶般的花朵铺满整个庭院的震撼。
那么!只要来到这里!只念动那句咒语的话!只要这样的话——!
“婆婆我……婆婆我来过……来过神居……”
“哈哈!是吗?你来神居,玩得,开心吗!”
“呀……”花婆婆又说出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在那漏风似得嗓音烘托下,仿佛一只老旧的木匣悄然翻开了它的盖子,“我……我小的时候来过神居……咳咳……”
“那是,那是庆典……庆典的时候……”
“呀……”
“当时我的爹爹……不让……我出门……咳咳……”
“……然后……呵呵……然后我的朋友们……咳咳……他们想帮我……然后就……就这样背着我……背着我……然后……偷偷地……偷偷地把我带来了……”
“就像现在……就像飞鸢大人……你……背着我……”
花婆婆的身体贴在飞鸢的背上,在运动的晃动中,缓缓而沙哑地回忆起了过去的故事。
“……我……我还记得神居里……有……有一个院子……”
“我和朋友……一起……走进去……咳咳……”
“我的……手里……抱着别人送的话……呵呵……我还记得……是飞鸢花呀……”
飞鸢听着过去的故事,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跨上了神居前的短阶。
她的后背与花婆婆的胸腔紧紧贴在一起,她能感知到花婆婆说出每一个字词时胸腔的起伏,她能感受到那衰弱的心脏每跳动一次时所带来的震动。
“咚”
“咚”
“咚”
虽然衰弱,但那确实是一颗正在跳动的、活着的心脏。
仿佛自己与她融为了一体,仿佛自己的心脏也在随着那猩红脏器的跳动而同时跳动。
“我……我在那里……吃了……烤肉……”
“……”
“……我在那里……”
“见到了……”
“……飞鸢花……”
花婆婆声音越来越小,话越来越少,就连咳嗽都听不见几分,仿佛快要陷入沉睡。
“我……”
“还见到了……”
“……”
飞鸢大步前越,来到那紧紧关闭的大门之前,然后——
一脚给它踹开!
“嘭”!
激烈地爆破风从室外席卷进神居屋内,霎时间,将里头不知积攒多少年的灰尘全部扬地漫天乱飞。
“花婆婆!这么有趣的庆典!今天!我带你!再参加一次!怎样?!”
飞鸢的脸上洋溢着目标达成的喜悦。
在不知历时多久的耐力赛后,她终于,终于来到了这漫长赛道的尽头。
尽管小腿胀得像是要炸开,尽管胳膊麻痹到完全无法知觉,尽管全身上下到处不见完好肌肤。
但是!
但是她做到了!但是她真的做到了!
成就感化作喜悦,顿时直冲天灵盖。
飞鸢大步流星,欢快地跃过神居的门槛,也不顾小屋里头灰尘溢得漫天全是,只顾着向今天的主角分享心中喜悦。
“哈……哈……哈……花婆婆,你,你闻见了吗?这神居里头满是灰尘的味道……哈……哈!我们到了呀!”
“……哈……哈……哈?花婆婆,花婆婆,你有在听吗?”
然而,她那激昂地分享没能获得老人的肯定。
不如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花婆婆的话语越来越少,花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小,花婆婆的心跳越来越慢。
“咚……”
“咚……”
“咚……”
从后背传来的,从胸腔内部传来的那份赤红的心脏的心跳,此时变得凝滞、变得缓慢、变得毫无力量、变得毫无生机。
“……!”
飞鸢倒吸一口寒气。
她知道,死神开始残忍地倒计时了。
没有时间给自己磨蹭了。顾不得要散架的身体,顾不得发出哀嚎的肺部,飞鸢掂了掂花婆婆的大腿,然后大步向前冲刺。
她踩着走廊上的座位,跃到那赭红色的扶手上,最后一跃而下,如同猫咪般“飒”地落地生风,在那没过脚踝的高草之上激起一圈圈的草浪。
历时六天,她终于回到了这个神居。回到了那天正午,高高草丛中,那幽蓝色粒子如同野蜂般飞舞的庭院。
没时间多加感慨了。
“咚……”
“咚……”
就算在这个瞬间,背上的心跳依旧在不断减弱。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感慨了。
飞鸢感受着来自背后的微弱心跳,咬紧牙关,冲到那参天的榕树下,冲到那潜藏于高高杂草中的古老石碑面前,然后——
“花落花开!”
像是要将整座大山吵醒一般,飞鸢用尽全身上下所有可以使出来的力气,竭尽全部全部的力量,将那希望的咒语嘶吼出去。
皓月当空,双月高悬,那相互交融的淡金色光辉如同舞台的探照灯,轻柔地照在了飞鸢身上。
她喘着粗气,默默地,将背上的花婆婆轻轻平放在草地上。
在竭尽全身上下的、所有力量的怒吼之后,理所当然的——
什么也没有发生。
……
飞鸢,心里清楚,清楚来到了神居也大概率见不到飞鸢花。
毕竟,在神居见到花海以后,自己就再没能在此处唤出那瑰丽的绝景了。
……
她知道,她知道的,她知道这一切只是痴人说梦,她知道自己就注定不可能完成花婆婆最后的心愿。
……
奇迹正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才被称作是奇迹。
……
“……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坏掉的八音盒,无尽的悲伤伴随着脱力感一起涌上心头。
飞鸢跪倒在榕树前,喉咙中溢出难以控制的哀怒。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她都没有站起来的力量了。
自己,最后都没能实现花婆婆的愿望。
就算自己抛下一切,就算自己努力到了最后……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啊!
……
“……飞……”
然而,或许是上苍的怜悯,又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在飞鸢万念俱灰的瞬间,奇迹,出现了——
“……飞……飞鸢大人……”
花婆婆躺在地上,艰难地,睁开了她那双空洞的双目。
她伸出了手,抓住了随风散去的幽蓝色的飞鸢花花瓣。
“……飞鸢大人……飞鸢大人……不要哭呀……”
幽蓝色粒子如野蜂般飞舞,好似鸟尾的花瓣向外探开,无数的花苞成了无数的蝴蝶,在这小小的黑色庭院之中,在这双月与繁星注视的夜幕下,傲然绽放。
“飞鸢大人……你真的……实现了我的……愿望呀……”
“……飞鸢大人……你看……好美的花呀……”
花婆婆颤颤巍巍地伸直手,颤颤巍巍地,抚在了飞鸢的脸上。
“飞鸢大人……不要哭呀……”
“你看……到处都开着……这么美的……花呀……”
“——花婆婆?”
飞鸢愣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用自己那稚嫩的双手,捂住了花婆婆那苍老的手背。
刹那间,她与花婆婆空洞的眼眶双目对视。
尽管那之中依旧不见任何晶体,但冥冥之中,飞鸢能确信,确信自己与婆婆对上了视线。
泪水是沉默的,泪水是止不住的。
“……飞鸢大人……这还是婆婆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呀……”
“呵呵……飞鸢大人……飞鸢……”
“你果真……长得像飞鸢花一样美呀……”
语罢,所有鲜花迅速凋谢,花瓣四散,凌空溶解,不见踪迹。
老人用手指为飞鸢拭去眼角的泪珠,再然后,她失去了力量,苍老的手如同无机物般软弱地耷拉下来。
“咚……”
苍老的心脏尽职尽责地完成了它的最后跳动。
现在,它要休息了。
“……”
花婆婆的脸上留着淡淡的微笑。
她仰面躺在高高的草丛中,躺在大大的榕树前,躺在绯月与碧月庇佑下,躺在飞鸢呆愣地跪坐前。
然后,在这偌大的庭院中。
苍老的心脏彻底失去了动静,干枯面容上的淡淡微笑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此时,风也安静了。
静得,只能听见一人份的呼吸声。静得,只能听见一人份的呜咽声。
“……什么……”
“什么……什么好美的花呀……”
“……什么长得像花一样美呀……”
她撑着脸,泪珠渗出指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这不是……”
“这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花海吗!!!”
……
是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花海。
飞鸢撑着脸,哑着喉咙,如同在海水中淹没一般抽噎。
从花婆婆叫飞鸢的名字开始,一直到她断气为止,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出现什么花海。
没有蓝色粒子,没有蝴蝶花苞,没有花朵绽放。
什么都没有。
飞鸢只是听见花婆婆的呼唤,只是看见她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只是捂住她的手掌哭泣而已。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
是花婆婆看见了幻觉吗?是热衷于恶作剧的神明,终于在去世前良心发现,让花婆婆看见了那一生最后的花海吗?
还是说——
她只是为了让飞鸢好受些,而故意演的戏呢?
“……!”
豆大的泪珠像是雨滴一样打在地上。
她很想大声畅快地哭出来,但是沙哑的喉咙却只允许她发出啊呜啊呜的哑音。
“……!”
如果她是在演戏,那么,那么,那么——
那么她说看见了我,这也是骗人的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咙中发出如同野鬼一般的哭嚎,她弯下身子,痛苦地扑在了花婆婆冰凉的尸体上,一抽一抽的,发出如同索命野鬼一般的哀叫。
“……啊……啊啊啊啊……”
啊……既然如此的话……不如……
飞鸢将手抽回,缓缓地摸进裤子两边的口袋——在口袋里,一左一右,分别放着一块打火石。
这里到处是高草,这里还有一颗大树。
要不……
飞鸢举起两颗打火石,将其缓缓接近,然后——
“啪!”
清脆的响声在庭院中炸开。
这并非两块火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实际上,这是一块奇特的玻璃瓶砸在飞鸢脑袋上发出的声音。
“嗷——呜——!”
飞鸢吃痛地捂住脑袋,看着这只流浪瓶似得玻璃瓶哗啦哗啦滚至身前,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喂!臭小鬼!!愣着干什么!!!快!!!把塞子拔了!!!”
“哈?!”
“快!!!”
飞鸢的身后传来一阵急躁而又熟悉的声音,她很想回头一探究竟,但对方那刻不容缓的命令迫使她暂且压下好奇心,只能老老实实地拔开了瓶口的塞子。
伴随着木塞拔开的“啵”的一声,身后的男子紧跟着震声道——
“和我一起说,‘云罗天网’!”
“……云、〖云罗天网〗!”
咒语说出的刹那,飞鸢手中捧着的瓶子猛然爆发出一股极其强劲的吸力,就好像把数十台吸尘器功率拉满似得,开始暴躁疯狂摇动,仿佛在试图吞噬眼前见到的一切事物。
“……啊……啊?!啊!”
“啧,臭小鬼!吸,到处吸!赶紧!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快!!”
“啊……啊……!”
按照男子的指示,飞鸢慌慌乱乱地举着瓶子,对着庭院内进行了360°的细致扫除。
说来十分奇怪,这瓶子虽然爆发出了极其强劲的吸力,但其反作用力并没有拖着飞鸢冲向前方。甚至,在这股巨大的吸引力下,就连一粒灰尘都没有吸进瓶中。
那么它到底吸进来了什么呢?
唯一能在其中见到的,只有逐渐成型的、愈发浓厚的深紫色气体。
飞鸢很想开口询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回想起那天月夜下的交易,再加上这男子富有辨识度的音色,她似乎知道了瓶中装有的到底是谁的身影。
“快!到处检查一下。时间要到了,还有没有哪里没有吸过?”
“没、没有了……”
“真的?我可警告你,小鬼,要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吸干净所以出了岔子,事后我是一丁点责任也不会负的。”
“呃……那、那我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飞鸢被男子说的心里发毛,这就好比有人问出门是不是关了煤气,只要被问得次数足够多,自己总会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于是,飞鸢再次绕着庭院走了一圈,再次对着榕树上的枝丫和一些其他的阴暗角落反复吸取,直到确认绝对没有差错后才敢放下心来。
没过多久,那玻璃瓶口发出的吸力逐渐减小,慢慢地,它就这么变回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瓶了。
“啵”。
不待男子提醒,飞鸢非常自觉地将塞子塞会瓶口,使这玻璃瓶重新变回了最开始的模样。
“吼,小鬼,几天不见,丢掉的心眼找回来几瓣了?”
“你很烦诶!”
飞鸢随口怼了一句碎嘴巴的男子。然后站在原地高举起手中的玻璃瓶,借着月光观摩起装在瓶中的紫色气体。
她不断在玻璃瓶中翻腾、游移,就好像是溶进水中的浓厚紫色染料,生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感与美丽感。
“怎么样,小鬼。你购买的‘捕魂瓶’还满意吗?”
男子抱着双臂,吊儿郎当地走到女孩身旁,低下头来斜睨着矮矮的飞鸢。
“‘捕魂瓶’?”
“嗯,对,就是你手中这玩意。为了搞到这个可是花了我好大的功夫呢。”
“……虽然听名字就大概猜到了,但姑且还是问问你,这个‘捕魂瓶’的功能是什么?”
“喏,顾名思义,就像你猜到的那样,可以把灵魂捕捉起来,然后塞进这个小小的罐子里。”
“……这样啊。”
听到男子的说明后,飞鸢缓缓地闭上眼,将这只单手大小的玻璃瓶抱入怀中。
然后——
她的眼角滑下一道透明的眼泪。
“谢谢你……谢谢你……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甘伯尔……”
“咻~~交易愉快。”
被唤作“甘伯尔”的男人轻浮地吹了个口哨,随后,从背后的包囊中抽出一块单薄的被单,就这么披在了伤痕累累的飞鸢身上。
“多谢惠顾,神子大人。”
“……叫我飞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