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天空，这片他曾经构思和期冀许久的苍穹，谜底就藏在其中。天空一直对他有着特殊和象征性的意义，在对空间的构想中，他把天空“设定”成触不可及但非虚无缥缈的存在。既能有一种远望而却步的距离感，又能在彷徨受挫时仰望而鼓舞人心，抚慰心灵。为此，他在现实世界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接触天空，抵达天空，感受不同状态的天空；后来用自己的灵感和熟悉的代码反复调试，只为能在虚拟世界中还原、实现自己对最理想天空的期望。现在这片天空真的成了他所期待的模样吗？这片沙漠、大海、草原还有其他群落呢？和他以往亲身经历的旅行所看到、所感受到的相比又有怎样的变化呢？这时的他却难以回答这些问题，也不认为问题存在答案了。
旅行往往能够满足对自然的幻想，激发对未来的想象。这么想来，这片天空存在的意义似乎并不是展示那纯净如水的蓝天，洁白无瑕的云朵。他身处在自然环境中，体验到自己活着的状态、听得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意识到自己处在前进的道路上。这趟旅途中，天空也许和所谓的结果一样,，本身的存在并不完全重要，重要的是有踏出第一步的决心和完成整个过程的意志力。他在这一刻对自己所构筑的空间，所经历的冒险，所策划的旅途产生了别有意义的看法。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对吗？”
Alice感应到他心态的变化，将他从遐想的云海中轻轻推了出来。结果的确不重要，但给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很重要。他深呼吸，无比自信地将自己的右手举高，用手掌去触碰那离他看似遥不可及的天空。维持了几秒钟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阳光洒在手背的温暖，但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不会错。他踮起脚尖，右手手指果然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维度的奇妙感觉，如同从冰凉刺骨的水下浮出水面，如同从猛烈骇人的暴风雪中进入暖房，如同在远离地面数百米的半空中随云逐流。随之而来的还有向上牵引的力量，能轻易支撑他的身体重量。他微笑着，开怀笑着，放声大笑着。解放自我的笑声回荡在平台之上、高空之中，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通过他的触感，Alice也完全明白了谜题的答案。正如谜题的设计者阿明所言，“易如反掌”是名副其实。在惯用思维中，独立平台的出口一般都位于人目光所及、力所能及之处，也就是俗称的“x轴”：前后左右的移动，鲜有人将其放置于代表高低落差的“y轴”，更何况是逆向思维的高处，别具一格的思路让他想起了他和阿明曾经共同冒险的经历。从阿明对出口位置的放置方法来看，这片天空存在的意义只是用以掩盖出口的“海市蜃楼”，这点和他对的看法完全不同。
得知出口放置在上方的情况，杂乱的信息也能编织成条理分明的网了。“如果我提前终止考验，‘蔚蓝海岸’就会逐渐下降，这句话果然是关键信息。即使恢复所有记忆，我也没有触碰到高空的能力了，因为这片沙漠只存在一个有着如此高度的建筑。阿明他深刻理解自己所谜题的本质和所代表的含义。”
最终谜题迎刃而解，离“蔚蓝海岸”下降到无法抵达出口的位置还有一段时间，现在就是告别的时刻了。踏上旅程之初，他设想过悲痛决绝、或是平淡如水的告别场景，现在也许属于后者？壮美而奢侈的景色、预料之外入局的Alice、重温自己回忆的机会，与幻影他们的对话，这些都是现实中的他不可多得的宝贵机会与经历。
他望着远处沉入地平线的半个夕阳，和被夕阳染红了的半边天空。沙漠在映照下变得血红，炽热浪漫的红色沙尘铺满了大地，温度却随之清凉冷淡，如他非常复杂的情绪一般。其中有对构筑景色的不舍，有对迷雾弥漫的未来的迷茫，还有对一路冒险与回忆往昔的感慨。
“在犹豫什么呢？“Alice注意到他的视线再次长时间停留在一处。
”...我有个问题，Alice，你是怎样看待这片天空的呢？“
”是吗，你在纠结这个问题？...天空存在于任何时候，可和什么样的人相伴，天空就能转变成乌云滚滚的霾空或是金光闪闪的晴空。“
Alice的答案让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和她曾经类似的回答。他也意识到每个人对天空的看法取决于他们本身对事物的观念和理解。
”我喜欢这个回答。...天空真是个奇妙的事物啊，就像一面镜子一样。“
话音未落，他猛然回忆起上个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谁。惊讶过后便是释怀，他多少也能亲身感受到那个人的心情了。
”那换我来问你问题了，关于‘忒修斯之船’，你有答案了吗？”Alice也有挂念着的疑问，希望能在他离开前帮他解开。
“...恐怕要让‘他’，让我自己失望了。我的答案很简单，没有跳出常规的框架。我清除记忆，踏上找回自我、打破边界的旅途，完成考验的目的已经达到，因此我认同曾经自己的记忆，不把现在的自己当作一个完全独立的新诞生之人。虽然如此，失忆而又重找记忆的我，心理状态和曾经有所变化，也算是一个和过去有区别、又无法彻底摆脱过去的人了。”
“不必沮丧，这本来就是你所能预料到的结果之一。况且，选择题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呢。”
那贯彻始终的天平，继续考验、打破边界还是留在这里，随着冒险的推进和愈发自信的决心，已经完全朝一侧倾斜而去。此刻，他没有丝毫犹豫，也仍然没有失去一个警惕的头脑。
“其实我有思考过离开这片空间后的一种可能性，也是最没有依据的一种。”
“最没有依据？...你是指你获得的这份“与现实空间有关的记忆”是虚假的，并不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我只是认为会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也许从出口离开之后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会永远留在这片空间里，记忆也会被因此清除，或者我会得到与我预想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那你会因此却步吗？我相信你不...”
“不会，比起毫无根据的臆测我当然相信伙伴在等着我。”他抢答着，内心坚韧如铁。
“那早就已经拥有了答案嘛。假设你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环境，那也动摇不了你的内心。”
“我知道，那大概率是我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伙伴们还等着，我并不是孤军奋战，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亲身回忆起的每个细节。我没办法同伴们抛之于后，开始自己的新人生。我做不到斩断那些人际关系的羁绊，反过来也是束缚我的锁链。至于这样做的成果或后果，我想以后会有更好的答案。”
“我相信你会得到让你满意的答案的。这么说来，其实你远比你自己所想的复杂呢。你说是吗？就像你在旅途中提到过对自我认知的看法那样。”
他对Alice和自己的自我认知现在看来也只是一知半解。“啊。人性就是如此，无论是关系多亲密或者多疏远的人，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一面，自己和他人都难以想象。我至今为止的人生，虽然相比多数人都显得单调而平凡，但我也不曾认清过自己的全部。每次抵达人生中一个新的节点，总有一种莫名的动力在驱使着我成长和前进。”
“那么这片空间给你带来的好坏呢？这是我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好的地方有太多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然我为什么有过在这里永久度日的计划呢。坏的地方...在于我终究还是不能永远停留在此，现在不能。”
“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你已经预想到这个结果了，不是吗？不如谈谈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吧。”Alice假装生气，提醒他不要因自己做出的选择犹豫不定。
“...抱歉，Alice，一直都是你劝慰我，我有点优柔寡断了。既然你是被植入的，那保存你身躯的地方应该在这片空间的某处吧。没有找回你在这片空间中的真身，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的身体不在这片沙漠中哦，在草原的另一头，我们来时的反方向。那边有广大的冰原，而在冰原深处的冰湖之下，有着一个神殿模样的建筑，我的身躯被存放在一个冷藏库中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只有外来者闯入神殿，引发警报后，我的身体才会逐渐解冻、回归常温，这样才能发挥我更高性能的本领哦。但也存在后果，会破坏这片空间原本的构造，然后导致某些数据的丢失。”
“...是吗，冰原我是知道，但她还记得那个神殿啊。”即便没见到神殿，他也能在大脑的画板中勾勒出神殿的模样。“等我下次再回到这片空间，我们再去那边一探究竟吧。不远的将来我们一定会再会的。”
“我相信你，再多等你一会也没有问题。”
“这个‘一会’的跨度可能会远超你的想象哦。”
“没关系，只要空间还存在，只要你还会回来，我的意识就不会消失。...我突然有点理解幻影们的想法了。”
“...是啊，身处虚拟空间之中，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只要世界仍然存在，只要还有人铭记着未来的期望，哪怕只是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拥有自我意识的参与者们，需要有坚定的意愿和意志继续前进呢。”
“不过有一点我很确定和幻影们不一样。”
“是指身份上的立场吗？”
“不完全是。幻影们有着回望过去、共赴未来的决心，而我仅仅是对自己信任你的程度和分量感到自信，才会有期待未来的动力。”
“...我真是被很多人寄予厚望呢，也许得到了不少暗中的帮助。可我仍然没有资格后悔或庆幸自己策划的旅行，只能用亲身行动来证明旅行的意义了。”
Alice柔和地用细如流水的情绪肯定着他。他和Alice探讨着虚拟空间中，虚拟的存在是否能够永久保存，是否和现实空间相比更加不稳定，也是否存在着某人的抉择会影响整片空间。这看起来是个抽象的哲学问题，但数年后类似的应用却逐渐影响现实，令人匪夷所思。那时所谓的人类能像他们一样如此坦然的面对吗？
二人虽看不见彼此的身形，瞳孔中却映照着彼此的身影。他面对着来时的方向，而Alice则看向与他相反的方向。两人以这种方式对视了数分钟之久，仿佛要将彼此的印象刻画的更加长久。由红转暗的天空，若隐若现的明月，完全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和如被灰色大衣包裹的半边沙漠，无一例外的诉说着飞快的时间。
“在我们聊天时，‘蔚蓝海岸’也在逐渐下沉。看来真的到了下定决心告别的时候了。”他清楚应当拿出坚定的信念告别。
“自下定决心踏上旅途开始，我们几乎一直忙碌于奔波呢，就连最后的告别也只能长话短说。真的确定要走了吗？”
“嗯。虽然我有过在这里生活的想法，但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段旅程并非波澜壮阔，也足够激动人心。我衷心感谢遇见的每一个能与我对话的幻影们。”
“那...你觉得我这个引导者当的怎么样？”
“无论是你还是制造你的那位’始作俑者’，都是我不可多得的财富，谢谢你们。”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开心。对了，还记得给你取名字的事吗？我想叫你Allan，怎么样？”
“这倒是没问题。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他的英文名并不是Allan，也不曾与任何有这个名字的人交谈过。
“等你回去了就知道啦，你会想起这个名字的来源的。”
“好吧，走之前我有最后一个担忧。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的状态会发生改变吗？”
“不会的。我的意识既然依附于你在这片空间的意识，你离开后我只会进入一个长时间的休眠。回去之后，可要好好感谢她。她是创造我的人，才是你该投入更多感情的人。”
“我就不能两个都要吗？”他打趣道。
Alice明显害羞了，俏皮而可爱的回应道，“你好贪心啊。没人告诉你‘脚踏两只船’是要遭报应的吗？”
“Allan对应的是Alice，智对应的是小慧，这样不就一人一个了吗？”
“...你不仅仅拥有智慧，还有这种所谓的小聪明呢。”
“我可是‘手握计算器周游四方‘的人哦。”
“我当然知道，也很高兴能和你这样有趣聪明的人一起旅行。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随你苏醒，我还会继续做你的引导者（adviser)哦。”
“我答应你。那么告别就到这里吧，我希望我们还会在草原上相会。”
“我相信你。最后一句话，Allan。是我们互相拯救了彼此，从来都不是你单向拯救了我，无论身处哪个世界。”
他回忆起和Alice的探险解谜、和她的点点滴滴。他知道主语不止一个。
“啊，我多么希望我真的理解其中的分量。”
告别的话语到此为止，Allan和Alice默契地停止了交谈，彼此是时候给这个“诞生”的故事做一个简单的告别了。到底怎样算是诞生之前呢？是真正找回自己的记忆之前，还是即将从虚拟空间返回现实世界之前呢？又怎样算是诞生之后呢？是在这片空间出现之后，还是与幻影们交谈、坚定不移地认同自己的身份之后呢？
“或许诞生之前的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呢。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个引子。”
他迈着轻飘飘的步伐，好似踩着云朵。闭上疲惫的双眼、伸展紧绷的双臂、调整紊乱的呼吸，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平台的一侧边缘，仿佛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自己所构筑的这片土地，要用双手拥抱自己所构筑的整片天空。
转过身来，他睁开双眼，最后一次望向远处的沙漠边缘，来时的方向。深呼吸，好似参加跳高比赛那般，他开始加速助跑。平台两侧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时间却如橡胶，被拉扯，被迟滞，草原、树林、海岸的缩影从他眼前闪过，明、森和白的身影都在向他招手，参加那场游戏的他、遭遇事故后的他、参加考验前的他的残响，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再次回忆起很多事情，也包括很多不美好的事情。许多目光注视着他的前方，许多双手推动着他的后背，Alice和她在身旁守护着他的道路，一切仿佛都在与这片空间本身赛跑。
数秒钟如同数百分钟，提速达到最快，即将抵达另一侧平台边缘。他高举双手，纵身向前一跃，跳向了那浩瀚无垠的苍穹之中。他的自信没有辜负他，一股强大的牵引力把他全身拉入了虚无之中，如同闯入意识的深海。顷刻之间，夜空、残月、星辰、沙丘、“蔚蓝海岸”都如破碎的镜面分割瓦解，一片一片碎裂的镜片无声定格在他的眼前，散落在他的四周，映照着他的面容，他成功挣脱了“边界”的束缚，缓滞了空间本身的存在。Alice的意识消失不见，却有一幅朦胧的画面转而出现。黑色长发、蓝色发夹、蓝白色相间的连衣长裙，过膝的白色长袜与黑色高跟鞋，女孩带着灿烂的笑容。似有似无的梦幻般身影成为了他在这片空间中见到的最后景象。
他无需质疑这幅画面的真实性。他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在心中默念着：
”再见，Alice。我保证，并非再也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