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这个名词从不象征着任何美好。尽管医院中存在争分夺秒的殊死搏斗与起死回生的罕见奇迹，但人们对医院的印象从来都是生命的挣扎与死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和匆忙奔走的人群似乎就是人们对医院印象的绝大部分，这家医院的每一位医务人员都不会否认这样的看法。今天却有一丝涟漪轻轻地推动了医院的日常。
这天，平日因坐落郊区而并不熙攘的医院少见地迎来了一位“大人物”。除了正在值班看诊和手术的医师，其他与治疗仪研究有关的医师和实验者们都被提前要求暂停手头上的工作，来到医院大门迎接这位客人。连很少离开办公室的院长也亲自来到了大门前迎接这位来客。
这位大人物从精神面貌来看不普通，从外表形象来看却不出众。较为立体和精致的五官、稍微蓬乱的长头发、简单的黑色短袖衫和青灰色长裤、稍显老成的气质和年轻的面容并不相配，即使坐在轮椅上也丝毫不失风度。院长微笑着轻轻推着他的轮椅，拍着他的肩膀，似乎和他关系很好。“大人物”也简单地微笑着，在院长的带领下与医师和实验者们一一握手寒暄。
小王和老张也在医师的队伍当中，他们是早期治疗仪开发的协助者。两人对眼前这名坐在轮椅上的客人抱有敬意之余，也对他的身份感到惊讶而羞愧。
“原来，您就是那位专家啊。今天第一次见到您本人。”小王上下打量着他，有些激动地和他握手。
“怎么了，我这个快到中年的人身上有哪里不妥？”他注意到小王的眼神没有恶意，乐呵呵地打趣。
“您比我们所有人年纪都小，哪里算是中年人！只是，我没想到您真能靠一己之力取得这样的研究成果。几年前我们得知治疗仪被一位病人拿去研究时，都持怀疑和反对意见，您要早告诉我们您的身份、或者和我们见一面，我们怎么会阻拦您呢。”
“没关系，这本就是我的一厢情愿，而且我个人的一贯作风就是不想大张旗鼓。这份改良版治疗仪原先是为了友人，后来也逐渐成为了我倾注心血的夙愿。圆梦的道路上，我的伙伴们和我的...助手也帮了我不少忙，成果是很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晶啊。”
“那您...之后打算继续研究下去吗？”老张也赶紧上前和他握手，表达自己对研究的兴趣。
“那当然，这将是我一直持之以恒的事业，我一定会将仪器的使用时间延长，将空间生成能力改进成真正的‘身临其境’，也许还能直接将这种体验感应用到现实世界里。”
“到时请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对了，您今天来医院的目的是？”
“见见那位友人，然后指导一下你们经过我得出的实验数据后，所改良过的使用方法。之后的测试、生产、版权、应用范围等事宜主要交由你们负责，我的心思还是想更多放在实验上呢。”他摆摆手，略显轻松。
“那太好了，能看到项目有这样突飞猛进的进展，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之振奋的。”原本以为治疗仪项目研究停滞的他听到项目不仅取得了重大突破，还能得到何永智，这位研究领域专家的亲口保证，激动的声调都变高了。
“老张，你怎么能单独‘霸占’何先生的时间呢？何先生难得莅临，我们可想听听何先生的建议了。”在一旁等待的一位医师半开玩笑地调侃着。
老张憨厚地笑着，而何永智抢先给老张解了围。“我不是什么惜时如金的大人物，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别着急。待会等见完朋友，咱们去会议室慢慢讨论，这本来就是我今天来这的目的之一。”
一行人有说有笑，队伍朝着医院的特殊监护病房走去，几乎没有人仔细观察到他蓬乱的长发遮住了后脖颈，脖颈上有一块方形芯片的印记。在场的人们都难以预料和估量到这次拜访后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人群之中的焦点何永智。他怎会想到，自己专注于实验、而将项目的部分测试权利下放带来的蝴蝶效应，使自己在未来会造就震动寰宇的奇迹、也可能会成就无数并非转瞬即逝的美好与遗憾。
不明情况的围观者看见这长长的医师队伍，以为是某个前来巡视的大领导。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这位来客，于是偷偷拍下他的面容，期望在搜索引擎的百科上找到他的履历，可却一无所获。直到翻到好几页后，在某个非常小众的资料网站，极少数人们才能发现他坎坷的经历的确配得上如此多的尊重和欢迎：
何永智，男，现年26岁，曾跳级一年毕业于名牌大学的计算机专业、辅修地质学。大学毕业后，他从事着与地质数据研究有关的分析工作，业余爱好为摄影，曾是市里摄影协会的成员之一。他热爱独自旅游冒险，通过游历而拍摄出的自然风光获取过国家地理全球摄影比赛的一等奖，照片曾刊登于多个摄影杂志。
在毕业后参加的某次****中，他获取了有关“虚拟空间复用”的灵感与知识，并通过游戏中认识的朋友了解到医院未公开的研究成果--“身临其境治疗仪”后激动万分，重拾自己曾深度学习过的计算机，并将重点投入到计算机和工程学中。结合项目原有的实验数据，他开始了暂定为期五到七年的开发。为了积累项目经验，他以多种方式参与指导过半导体工程、chatgpt等大小项目研究，是横跨多个学术领域的天才。与如此显赫的成就相反，他本人对研究事项外的事情都非常低调，极少人能了解到他的内心所想，“神龙见首不见尾”正是对他的完美形容。
原先因与大脑联系过于紧密而存在较大风险、且没有合适的应用学者而被迫停止的“身临其境治疗仪”项目，在他的帮助和引导下逐渐恢复了正常。设计项目之初的前三年，他以参加类似项目为主积累经验，也继续从事着自己的本职工作。然而在第四年，一次偶然开车旅游途中，他因其他车辆的撞击导致失控而落河，昏迷一夜后被救出。此事疑点重重，不仅连警方都搜寻不到车辆的信息，肇事者的踪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性命虽然保住，但双腿失去了知觉，他被迫辞掉自己地质学分析的工作。自此，他的心态发生转变，即便他无比怀念曾经的冒险生活，还是毅然决然地封闭自己的内心，把全身心都投入实验。年末，出于自己的考量，他决定独自一人进行实验，做好了实验失败就陷入昏迷状态的思想准备，甚至思考过永远生活在虚拟空间的可能性。
在项目研发的第四年末，实验取得了圆满成功，何永智得到了宝贵的实验数据，并决定以此继续将项目的研究方向扩大的同时，向平台申请研究所需的更多资金和更高级的硬件水平，正式将之作为长期发展的事业。
网站资料戛然而止，过于唐突顺利的结尾让每一位看过资料的读者匪夷所思。即使有心查找，能查到的资料也仅限于以上短短数语。然而，在网站后台的数据中，还是能查到一段不为人知的编辑记录：
实验的过程充斥着风险与危机，是在数个巧合下勉强完成的。出于实验数据需要、硬件运行状态、个人心态等复杂原因，何永智计划单独投入实验，深知存在虚拟空间中的死亡可能会影响到现实世界脑死亡的风险下，设定在模拟空间中清除自己所有“与所学技能和知识”以外的全部记忆，将实验的难度大大提高。投入实验的情况在被他的同事兼助手李慧发现后，立即将自己负责主要设计的心智稳定多功能AI程序——A型号芯片植入了他的脖颈。尽管A型号芯片只能作用于意识处于虚拟空间中的“何永智的实验体”（以下用实验体来称呼），但事实证明这是生死攸关的必要之举。实验体在虚拟空间的冒险过程中果然对个体认知和虚拟空间的存在产生了质疑与否定，并由于稀少的提示数量使流程完成进度缓慢。在A型号芯片的帮助下，实验体的情绪趋于稳定，实验也从崩溃的边缘一步步走向正轨。
实验明确存在的风险和谜团有两个。第一个风险是何永智所谓对“清除所有与能力和学识以外的记忆”的考虑极不周全、漏洞百出，完全背离了他一向精益求精的工作风格。对于曾经历过的某些事情、观察过的某些事物，人会非常容易联想起曾经的记忆，进而如泉水喷般涌出无法抑制的感情。并且，由于何永智没有否定实验体的人性，而是保留他的个体理解和成长，迫使实验体回想记忆的过程加速。既然如此，何永智此举或许有两个原因：尝试唤起实验体对现实空间的回忆，或让实验体陷入自我意识危机的境地。也许是前者，何永智不希望实验体对现实世界毫无留恋、以此鼓舞实验体获得完成实验流程的动力；也许是后者，何永智期待实验体在混乱和绝境之中做出不同寻常的选择，以获得预料中宝贵的实验数据。抑或两者皆在他的计算之中，为的就是在不稳定的实验状况中得到意想之外的结果？
第二个风险是纯粹的技术问题和突发状况带来的不确定因素。由于个人能力和技术水平的限制，何永智在生成新场景时采用简单低成本的“复用技术”，即规划好区域的范围后，在同一种模板的基础上生成新的特征，就能在短时间内大量产生不同的副本。何永智理所当然了解这种方法的漏洞和缺陷，并加以改良。当实验体每次到达新的区域，再生成新的空间，离实验体位置较远的地形将暂时不会被加载，这是程序运载内容中简便而行之有效的方法，能够缩小空间跨度、减少不稳定性，大大减小空间同时运行多个区域的压力，大幅延长空间的使用时间。然而，Alice的投入成为了不稳定因素之一。Alice作为外部程序，被植入后躯体被保存在固定的区域内，在仅使用普通的引导功能下不会影响空间的生成。但如果通过代码程序解除限制，让Alice完整的“肉身”形态投入到空间中，那么空间本身会对此产生排异反应，蚕食空间的数据处理效率，进而影响空间的持续时间。然后，能够同时生成的副本数量会大大减少，实验体范围以外的一定区域会从暂不加载直至完全停止生成，最终会导致实验体可活动范围永久性缩小。一段时间后，空间迟早会完全坍缩，实验体将会彻底堕入黑暗，而何永智会被永远困在意识的虚无之中。
事物并不总如所想光鲜亮丽。但是，漫天乌云不会遮蔽每一朵花朵，倾盆大雨无法覆盖每一颗枝芽，火山喷发难以焚毁每一汪泉水。大自然予以勇敢与坚强的生命绝处逢生的奇迹，每个人类同样拥有扭转乾坤、力挽狂澜的机会。即使和理想有所偏差，何永智想必还是在这场风险与未来并存的冒险中完成了他的夙愿吧。
这段话在反复修改之后还是被删除了，没人知道编辑者是谁，他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有两个人处于围观人群之中，他们看着何永智一行人进入了特殊监护病房，眼光和其他围观人群的诧异与怀疑不同，满是欣慰和赞许。待人群渐渐散去后，他们来到医院一处角落的椅子休息。椅子并不宽，勉强能容下两人，因此彼此不得不肩靠肩。其中一人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直视着另一人的眼睛，而另一人则把身体的重心后仰，靠在椅背上放松。简单熟络的肢体动作显然是二人关系紧密的表现。
“阿明，你不想进去见见劫后余生的他吗？”
“现在？学术问题还是交给专业的学者去思考吧。”
“的确。那小珑呢？”
“...我当然要去，趁没人的时候，...不着急。”
“得了吧，我知道你其实很着急。那几个月你天天都去见她，永智的事故后次数不得不减少，难以掩饰的期盼我们早就看的一清二楚了。”
“你们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隐藏的很好。”
“这还叫隐藏的好？都写在脸上和语气上了。要我说，你和智的内在太相似了。”
“...各种意义上都是，这也是当初我能如此快和他产生同情和共鸣的原因之一嘛。”
“我是逐渐看明白的。时隔数日的线下见面，看到你心态还是那么乐观，真是有种久违又安心的感觉。”
“我们有这么久没见过面了吗？和你相反，不需要近距离观察接触我也知道你对人际关系的看法是不会变的，哈哈哈。”
“那你是和以前一样看得明白。咱们也说说正事吧，这段时间，他们有来找你、或者你有发现他们的蛛丝马迹吗？”
“并没有，毕竟我出门的次数不多，家附近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物。你在外颠簸，更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和怀疑，我比较担心你的状况。”
“用不着，你知道我很擅长掩盖自己的行踪。小珑的‘病情’，这几个月的寻找没有白费，我已经有更多的头绪了，等下趁智和小珑都在，详细说说吧。”
“正好，关于白的线索我也能够拼凑起完整的图案了。时机如此巧合，咱们所寻找到的线索很可能都指向同一条道路。”
“的确再好不过了。可惜一年多过去，唯独加害智的那批人没有再出现过，我们也几乎没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一点线索漏洞和蛛丝马迹。”
“他们之后没有再作案，这的确给我们的搜寻增添了不少难度，尤其是他们的目的和他们背后的势力。总之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不能再接受任何一个同伴陷入危险境地的情况了。”
“怎么了，你还在自责对那场事故的责任吗？”
“...也许没有了，也许那只是意外，但我一直无法释怀的是另外一件事。智幸存后，我们没能为他黯淡无光的生活增添更多的色彩，才导致了他偏执心态的转变和铤而走险，是我永远无法抛却的责任。”
“的确，但我认为你不用太过自责，因为这场事故对智来说也是一次蜕生。“
”？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我一直都是结果论的支持者。的确，自事故之后，智的精神状态变得坚决和固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于利用学者心态看待和思考问题的他也不失为一种成长。在实验中，坚韧而果断的性格为他争取到了再生的机会，而他最后成功蜕生了。”
“...我果然，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你过于理性的‘唯结果论’思考方式。”
“我从不指望任何人的理解。不过对智来说，所谓诞生故事的开始于结束，和那时候他的想象大相径庭呢。”
“你很好奇智的想法是否始终如一吗？”
“那当然，我们哪能真正看透智的想法？”
“智只是有时候不善表达，其实思想极其纯粹，内心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说到诞生，我们到底和智没什么区别。”
“此话怎讲？”
“因为我们也是一样。无论曾经经历过何种机遇，只要怀着有能够让诞生的故事持续下去的信念，这趟永无止境的旅程就必然能靠自己的双手粉刷永不褪色的希望、窥见美好未来的缩影。”
“哼，你还是这么喜欢这些虚无的高谈阔论，以前的我兴许会嗤之以鼻吧。...但的确，现在的我并不否认。”
“我知道如今的你会认同的。我会把所谓冠冕堂皇的豪言壮语挂在嘴边，是因为我真的选择去相信夙愿终成的道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向远方。透过医院的落地窗，金黄色的朝阳散发的和煦光芒微微刺眼而醉人心脾，仿佛引导着二人将目光望向窗外正值春日时节的广场：抬头望，万里无云的碧空清澈如水，南飞的燕群排成“一字型”为天空点缀一抹亮色，不远处墨蓝而葱郁的山峰疏密有致、生机盎然；广场旁，成排挺拔茁壮的常青树落叶却冒出新芽、洒下斑驳的树影。淡紫的薰衣草在携着湿润芳香气息的春风下轻轻摇曳、翩翩起舞；广场里，在健身器材和小型游乐设施里游玩的大人和小孩们身着住院服，因病痛和焦虑或苍白或衰老的脸庞上，洋溢着纯粹热烈而灿烂的笑容。无论岁月留下过多少不可磨灭的痕迹，春季似乎都能给予每一个生命自我再生的机会。
其中一人不满足远观这幅万物复苏的景象。他轻轻起身，慢慢走向医院的大门。
“明，你去哪儿？”
“时间还早，我先去走走，看看这片风景。看看天空是否如同以往，抑或如同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