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普通的日落时分，金黄色的光芒染红了天空，余晖渲染了整座城市沉寂的一砖一瓦，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冰冷高耸的大厦轮廓在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因而出现了一丝罕见的蓬勃生机。在其中一座看似平凡的大厦的脚下，一栋蓝白色混凝土为主材料筑成的公寓中，一处器材繁多设置齐全且昏暗的房间内，一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无言地盯着地板出神；而一个女人则同样保持着沮丧和缄默，在一旁站着观察男人的动作。
霎时，如同用玻璃碎片穿刺划破的镜面，这幅看似静止的画卷被男人的动作震颤了。他不自觉地用手背猛砸旁边的桌子，突如其来的响声稍微惊吓到了女人。男人虽然立即恢复了冷静，但怒目圆睁的失态模样对任何熟悉他的人来说都非常少见。眼看沉默的画面已经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开来，女人也轻声细语的缓缓开口。
“我...我没有想到他如此坚决。他提前设置好了准备程序，只需几分钟的时间就能投入实验。没能紧盯着他，也没察觉到他设置的程序，这是我的疏忽。...当然，我其实也希望实验能完成他的愿望，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因为自那以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消沉，无论我怎么劝都几乎是杯水车薪。”
男人依然保持着沉默，他怎么会不清楚女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实验被迫开始后，他和女人作为虚拟空间的旁观者，所能做的只是积极地寻求解决方法以干预空间内的进程。正当他询问女人是否用上了所谓以备不时之需的“杀手锏”，女人感应到了男人的内心所想：
“你放心，我已经把之前大伙一起参与设计的AI引导程序植入了他的后颈，程序也实实在在地起效了，的确帮助永智尽早抵达了考验的地点。”
听到女人已经植入用以保险的程序，他紧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也为自己的突然发作感到抱歉，眼里满是自责与无奈。“...抱歉，我失态了，因为这的确是我的责任，我一直都无法释怀...在他孤独无助地陷入迷茫的时候，我没有给予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双肩下定决心，“趁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也为了增加他能顺利从虚拟空间中回来的可能性，我要做一件对空间存在产生影响的事情。”
他走向一个躺在特制金属躺椅上沉睡着的男人身边。躺着的男人--实验的主设计者和第一位亲身使用者何永智，戴着一个颇有未来科技风格的头戴式装置：装置的形状类似透明的面罩头盔，面罩中配备不断供应的氧气，而头盔则用于调控，让使用者的身体和意识状况始终处于稳定状态；一左一右分别连接装置两端的传输管模样像是气管插管，最终通向的是总数据接收器，蓝色传输管正处于运作状态，而红色传输管并未被开启。
只要解除其中一条传输管的保险程序并打开开关，那么传输进程就能立即开始；而中控平台上显示着传输管正显示着源源不断接收到的信息和数据，一旁的电脑则用以监控虚拟空间中实时进行的这些内容：框架构建情况、场景复生成数量和实验者体征状况等等密密麻麻的具体数据，并能在几乎不需要人工干预的前提下及时调整空间的实时状态。
这是何永智数年来以一个蓝本为基础反复实验和改良后的成果，尽管整套设备并不美观，但功能齐全，已然是少数人构成的团队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事实上与一般对科幻作品的认知相反，这台神秘机器的主要作用并非从总数据端传输数据给使用者，而是在保持使用者意识活动正常进行的情况下，反之实时输入使用者大脑的活动信息到虚拟空间中，以在强化使用者沉浸式体验感的同时，保证虚拟空间本身的稳定性。
光鲜亮丽、看似完备无缺的事物往往具有两面性，而这台机器同样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一旦使用蓝色传输管开始实验，除非实验者完成实验流程并拥有脱离实验的意愿后，才能彻底终止实验进程，否则即使电源能源耗尽或强行关闭实验，实验者的意识也无法从虚拟空间中脱出。
因此为了保险和实验便捷，何永智在已经准备一个备用的传输装置的前提下，听从了朋友和助手的建议，设计了仅用于传输数据、不会让使用者意识渗透进虚拟空间的红色传输管。既然只是传输数据，自然就不会存在意识无法从虚拟空间中脱出的问题了。一红一蓝的配色，就像那部经典电影中两个决定着主人公命运的药丸一样，同样能够决定着使用者的未来。
“如果实验中途停止的话，永智的意识无法从虚拟空间脱出，大脑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虽然你早就知道，但我还是想提醒你。”
“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停止实验，也不打算强行推进考验的流程。”
他拿起备用的传输面罩，一边调试着红色传输管，一边看似轻描淡写地回答着。熟悉的动作足以见得他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些设备。
“...你知道后果的吧？如果永智产生排异反应呢？”从男人摆弄传输管的动作中，女人完全发觉男人的意图。毕竟在数天前，男人和女人有设想过这种情况发生后的解决方法，但都没有轻易承认和否认这个躺在金属长椅上的男人——低调而谨慎的实验者和学者何永智真的会有如此执着的决心和鲁莽独自进行实验，也没有细化过具体的操作手段。
“这就是我所赌上的风险。我赌永智能够成功通过考验，而且有返回现实世界的意愿。拥有现在记忆的我进入虚拟空间，覆盖了原本我仅停留在那天夜晚的备份，也能超越时空，利用我现在、也就是四年后的记忆给予他更多的启发。我知道传输当前记忆到虚拟空间的“另一个我”，很可能会拥有自己更加独立的意识和思考，所以我也打算赌一把，看看另一个我能否做出最符合当前情况的选择。实验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已经来到沙漠地带，进入‘蔚蓝海岸’了，现在准备正式开始考验。”
“那时间刚刚好，我现在就开始传输数据。”不等她给予回应，他立即在中控平台的电脑中输入口令，红色的传输管随即被解除了终端的保护。简单将传输装置固定在面部后，他坐上了紧挨着永智的另一条躺椅。
女人的脑海中浮现了永智数天前坚持而固执的面庞，她突然意识到永智也许更期望着自己能做出意料之外的选择。“如果永智执意要留在空间中呢，难道我们不该尊重他的选择吗？外来数据入侵空间，空间还是迟早会崩溃的...你知道自己的介入反而会让风险增大，后果更加严重，永智就不得不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考验并离开。”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逼迫永智尽快做出决断，但我相信他所做出的选择一定是返回现实世界。这几年的相处我没少了解永智的个性，如果是没有恢复部分记忆的永智，我有理由相信他会做出其他更符合情况的选择。可如果他已经处于考验的流程之中，也处于慢慢恢复记忆的阶段，由我再介入的话，我保证他一定会有继续考验的决心和重回现实的意愿。“
“为什么你会如此确信？”
“因为你，小慧，我相信他不可能会离现实中的你而去的。当然也包括我们几个，哈哈哈。”男人的回答让小慧不自觉的惊讶，而那与曾经劫后余生的永智如出一辙的笑容则让小慧确信了男人对这个结果有十足的把握。
“诶，我吗？可他最近连话都不怎么和我说了，也整天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
“哼哼，小慧你还是没完全懂他吧？他一直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不过你放心吧，永智虽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但他从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我们只需要去相信他，而我也希望他能选择去相信自己和其他人。同样的，我也相信你打心底里希望永智回来，你说对吗？”
“...是的，我当然希望永智回来，永智对我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且，我一直都很喜欢他思考时全神贯注的模样和执着的态度，自我认识他开始就从未变过。”
“嗯，那就选择去相信我吧，也去选择相信永智。”男人只看了眼小慧微红的脸和不自觉泛出的笑容，没有回应后半句话。
小慧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做出阻拦男人的动作，而是转而走向电脑，从终端数据中确认着男人的实时状态。男人在躺椅之中放松全身、放空思维，幻想着自己闭眼平躺在远离海岸的的海洋中：任由滂沱大雨的雨点打落在每一寸肌肤，任由翻动的湍流轻轻没过全身每一处血管，任由耳畔的噼啪声从清脆转为浑厚。随着座位缓缓地下沉，男人的意识也仿佛完全浸入了海底之中。
“你好，另一个‘我’。我如此任性地不择手段，将你作为独立的个体诞生后又与你如此草率地分别，如同四年前一样犯下了罪。我的过错你可能不会理解也不会原谅，我并不逃避，也为之羞愧。但请你相信，无论届时的我们是怎样的状态，我一定会在未来和你重逢的。我相信我的能力，自然也相信你的全部，请你一定要让永智顺利地完成考验啊。”
以防留言留下遗憾，亦或是对“另一半”诞生的自己有所期待，他又意犹未尽地加上了：
“再见了，另一个‘我’。希望你诞生之后的旅途一切顺利。”
“真谢谢‘你’的鼓励，可真正需要鼓励的人何尝不是‘你’自己呢？真正来到这片空间后，我才明白：眼前被黑暗笼罩的道路，实际上是一片宽敞的原野啊。既不会有高耸而不可逾越的石壁，也不会再有隐藏在暗处的危险陷阱，也许任务总算是能告一段落了。倒是你的道路仍处于未知的局势中呢。”
说话者自言自语，仔细观察着自己这副“新生”却永不会腐坏的躯体，享受着身体各个关节和器官从无到有，从轮廓构建、形成到全身活动自如的感觉，体验着人生中从未有过也仅此一次的登场方式：数据。身旁三个沉睡着还未完全成形的幻影，也提醒着他自己不同于其他幻影们的“替代者”身份。来到这里的途径、原因和目的，他什么都记得。也正因这个身份，他什么都不会再忘记了。
经历漫长的等待后，说话者所处的位置渐渐被略带温度的雾气弥漫，于是他拨开缭绕的迷雾向前走，也似推开一道若隐若现的门。远处，一个身影正处于狼群的包围之中，身影因长途跋涉和遇水浸泡，衣物残破不整，在雾气弥漫、狼群逼近的混乱中被迫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他观望着身影的位置悄悄靠近，以在不过多干预身影选择的情况下，也能及时救出万一陷入险境的身影。
在轻轻向着身影踏出几步后，身影那惊慌却稳重不乱的动作、疲倦却始终坚毅的目光逐渐清晰。说话者清楚身影的面貌和永智必然极其相似，但似曾相识的动作、刻骨铭心的神态、独陷险境的状况，却和说话者几年前初遇永智时一样未曾改变。他不自觉停下脚步望出了神，大脑也飞速运转着思考了许多：考验的目的，永智自己的期望，和此刻身影宛若初见的一举一动，于是他临时起意。
在内心简单评估这个想法可能会对身影带来事关重大的影响和对自身微不足道的影响后，他深呼吸、摇了摇双肩，这是他早已养成习惯的鼓劲动作。狼群离身影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必须果断。
“既然如此，那我也任性地做一次选择吧。那时候的场景，一切仍顺理成章的定格于那时，或许能帮助永智做出他内心最渴望的选择。”
他从容而坚定地拨开迷雾，来到包围着身影的狼群外围，踏出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也许是作为替换程序的“特殊身份”，亦或是被他无形中镇定自信的气场驱散，狼群竟“知趣”地缓缓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他得以顺利无阻地走向身影所在的位置。他此刻一无所知：自己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的背影，也和从前的他第一次遇见从前的身影时那般勇敢。
不同境遇、不同身份的两人，彼此的道路重新以同样的方式相接了。尽管此时与彼时的境遇完全不同，这次，他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