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末期，冰雪冒芽，凛风转微，砖瓦和水泥的湿润都诉说着春天悄然而至的脚步。和煦微光，和悦鸟鸣，和早起的人们一同苏醒，这座沿海城市又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清晨。
普通的工作日，约定好的时间，女人踏着轻快的脚步，在上班前来到男人的公寓，这个被另一个男人称作“弗兰肯斯坦”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女人都来看望男人，不仅是因为男人在两年前因为车祸造成了身体缺陷，衣食起居需要照顾；而且这也是女人作为和男人多年的好友，自愿为男人的贡献和付出。
站在门外，女人从背着的斜挎包里拿出男人房门的钥匙卡放置，随着“嘀”一声响起后打开了男人的房门。男人此时在阳台眺望风景，第一时间没有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直到听到木门沉重的声音，他才转头戴上放在阳台护栏上的眼镜查看。看清是女人后男人点了点头，而女人也用微笑回应着男人的动作，两人都对彼此习以为常。
随手把包放在客厅的桌上，女人开始拿出自己带给男人的各种物品。除了给男人做的便当，需要替换的生活用品，就是女人所在医院一项男人夜以继日实验的测试数据。男人兴致不高，只是看了一眼就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天我带了稍微特别点的东西。给你，京带给你的，我们家乡那边的特产，你尝尝看呗？”女人随口鼓励着，这样的问句已经重复了很多次，而男人每次都会给出较为消极的回答。在听到女人提起这个名字后，男人这次却顿时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京给的？这么少见。那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还是勉为其难的收下吧，哈哈哈。”
男人来到客厅，顺手关上了落地窗，拿起特产的标签查看。诙谐的话语、欢快的语气、罕见地对礼物有所在意，这让女人发觉平日少言寡语的男人，心情似乎比往常好些，于是她也尝试着询问和关心起男人的情况。
“试试看你喜不喜欢这个口味吧。永智，今天怎么想起看风景了呀？”
这幢公寓的位置就处于城市边缘的新城区，而永智所在的房间位于高层。附近鳞次栉比的大楼、宽敞的阳台、良好的采光、舒适的通风条件原本就是为了设计给住户观看高楼夜景的绝佳设计。可自从一年前搬迁到这里后，何永智几乎不怎么走出阳台观赏风景。只要有朋友询问，他就会阐述两个理由：一来他自认为需要专注于实验，并没有如此闲暇的心思；二来他更愿意沉浸在书籍和网络数据的**之中。
永智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所谓的理由无非是分散注意力，更直白点就是逃避现实。除了迎接时不时到访的明和森，以及回应院长京需要与他面谈的、有关实验进展的重要问题，他不曾离开过房间一步。但有另一点深层原因，即使是小慧也并不完全了解：心理的原因如一颗肉瘤，膨胀到非常严重的程度，而永智本身是个不常表露内心、也不擅长表露内心的人。直到数小时后，他们会因为低估永智的决心和高估永智的意志力而后悔万分。
“好久没看了，上次如此惬意地长时间观看城建还是几个月前的秋天呢，而现在已经是冬季的末期了，绿化也周而复始的有了不少生机。”永智并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你能偶尔从实验中出来透透气我就很开心了，我不太希望你过于沉浸在实验里。...你说话越来越文绉绉的了，和以前刚见面的你差距好大呢。”
“哈，那肯定是受到了阿明的影响。我不是喜欢上看诗集和散文集了嘛，国内外的都看，越是描写景物的内容我越喜欢，也算是满足了我难以实现的心愿。”
小慧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应永智的这番话。身体原因使永智的旅行计划和梦想只能从虚拟或间接的方式找补，而小慧自认为是最亏欠永智的人。一年前的事故中，小慧正好因为实验得到匿名技术协助的要求，去医院参与研究设施新功能的筹备，而执意要出门为摄影取材的永智，仅仅在几小时的开车时间内就发生了事故。
永智始终坚持着这是自己固执的后果，也自嘲着“常在河边走。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冒险，这本就是我‘应得’的”。”即使在他的情绪落入低谷时，他也没有责怪过小慧，小慧仍然长期陷入非常后悔和自责的状态。只是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看望和照顾永智也许正是她用以缓解愧疚的方式。只要永智提到和以前的出行计划和自然风光，她就无可回应，而永智也深知小慧的内疚而沉默不语。
若如同往日，也许两人的对话就在可怖的沉默中结束。小慧起身帮忙收拾实验耗材，永智回到书桌旁沉浸在书中的世界，或是进入实验室对照着测试数据检查实验漏洞。等小慧忙完，就会默默把门带上、离开公寓前往医院，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然而，今天永智的情绪高涨，兴致也格外盎然。
“没关系的，小慧，尽管我也说几百遍这句话了。即使我怀念过去的日子，但我也并不对未来感到迷茫和恐惧，现在的生活足够充实。有你们，还有书籍、网络这种爱好，和我一直为之投入和骄傲的作品。”说罢，他微微侧脸，不敢直视小慧的眼神，“我很喜欢小慧...的性格和能力，还有一直以来你作为助手对我的帮助。隔一段时间就来见我，不会对我萎靡不振的状态感到厌烦吗？”
听到“喜欢”二字，小慧眼睛发亮，而听到“助手”二字，她又有些许失落。她隐晦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能让你开心、感到舒适就好，我把你当做...挚友，不是为了索求回报才来帮你的，怎么会对你感到厌倦。相反，是自从和永智你相识后，是你在调节我的状态，给予我积极的心态呀。比起实验的科研能力和业务水平，我更欣赏你带给我心态上的动力呢。”
“是吗..我这样漠然和寡欲的消极者，真的有能力带来如此丰足的情绪价值吗？我才是更应该谢谢你的人，无论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还有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我都不会忘记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永智不再躲避，用炙热的目光直视着小慧的眼睛。四目相对的数秒后，彼此的脸颊微微泛红，小慧难掩内心的小鹿乱撞，她背过身小跑着，掩饰着帮永智打开了落地窗。两个适婚年龄、年过25的男女，不止一次单独相处过、也对彼此的观念和性格了如指掌，竟然还会因为一两句话语和一两次动作而感到激动和脸红。阿明早在两年前就看出了两人的端倪：不仅是因为两人的恋爱经历为零，更可能是两人的内在和性格都极为相似。
永智轻轻地微笑着，不善言辞的他告别往日的含蓄，也不失为一次别样的成长，会不会来的有些晚？他走到自己的展览柜前面，这个朴素的玻璃柜承载了数次竞赛和实验所获得的奖杯和奖状，其中的荣誉可能是普通人一生都难以想象和企及的。但他每次只将得来的奖励放置其中，不再停留观看，也不会有任何留念。
一改往常，永智打开柜门，拿起一本沾有些许灰尘的相册来，这是一年前小慧定做的。而永智在昨晚花费数小时将其找了出来，放置于展览柜上。
手指轻轻摩挲着已蒙上灰尘的封面，他端详着、迟疑着，薄薄的相册仿佛因此随之变得厚重，而他的思绪也顺着阳台的些许清风飘向了曾经的季节，那是一个烈日蝉鸣的夏季。
“这是永智你旅行途中拍下的自然风光，有几个比较特别的、你以前和我说过好几次的，我就帮你打印下来，做成一个相簿啦。只要你有空的时候翻看一下，也能回忆起以前拍下的风景，更重要的是拍下风景时的内心活动。别难过啦，好吗？”
多么动人又温暖的鼓励，他还能回忆起她说这段话时的每段动作、每个眼神、每次微笑，可惜当时正处于情绪低谷的他反而将其视为了束缚自己的桎梏，小慧的用心良苦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在一次次克制了撕毁相册的冲动后，他决定把相册置于抽屉的最深处。
“现在才去打开这份如此珍贵的礼物，实实在在的为时已晚了吧。”他在内心感叹着，后悔着，可惜着。
“你还留着这本相册呢？”正收拾碗筷的小慧很快发现了永智正在对着相册出神，惊奇之余，她凑到永智身旁。淡淡的香水味、薰衣草的发香，纤细的双手越过他的肩膀，帮他翻开了相册的封面。
“你看，这几个是你印象很深刻的地点哦。这个，希腊雅典卫城帕特农神庙，你和我感慨着希腊建筑和文化的辉煌，说是自己最喜欢的假想神殿构造和设计；嗯...还有这个！日本东京的秋叶原和银座，你还记得吗？商铺的电器、奢侈品、收藏品琳琅满目，你说还好是和我们一起来，自己不会去人这么多的地方；阿尔泰国的针叶林带，这个你当然记的最清楚啦，纯净湛蓝的湖泊、漫山遍野的松树杉树，无数清晰闪耀的星光，这都是你拍下的自然风光，我都帮你整理下来了。当时你还感叹是地球上最能体验到孤独和自由的静谧之地之一呢。”
宏伟、壮观、深刻、美丽，都是供任何人随意使用的词语，却不能替代任何人对景物和事物的独特感受，因为观景人自身的心理因素会影响对外界的看法。“旅行的意义从来不止于看风景本身，而是自己身处于这些风景时，亲身的感受与体会。”这是旅行家们几乎都赞同的观点，不也正是他深信不疑、坚持旅行的意义之一吗？可这段记忆也随着这本相册一起上锁，尘封在他记忆许久了。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和冲动袭来，眼泪仿佛要从他的眼眶中一瞬间涌出来、溢出来，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是时过境迁的感慨，后知后觉的感动，还是失不复得的感伤？大滴热泪打在桌角旁时，竟发出了轻轻的“哒哒”声，连在他身后的小慧也听到了。
“永智？对不起，触碰到了你的伤疤...”
“不，不是这个原因，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向我涌来...虽然感谢迟来了很久，但我相信这份相册我会仔仔细细地看下去的。以前我拍过不少照片，照片上往往只有景物本身。后来和大家一起旅游之后我才更深刻的体会到，和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风景，那么风景就能像一面镜子倒映出不同的、更加美好的模样。”
“说什么呢，我们不是来日方长嘛。只要你想，我们完全能重新按照你以前旅行的计划，帮助你重新回到旅途中，你放心，我带着你呢。”小慧鼓励着永智重新找回梦想，她一直相信物理上的距离随手可及，而跨过心灵上无形的沟壑则需要慢慢引导。
永智突然紧紧抓住了小慧的手，力度之大到让她差点有了疼痛的反应。她正好奇意图时，力道又松了很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的眼神坚决和勇敢，瞳孔却透露着流转的悲伤。
“‘我们只是茫茫宇宙中的沧海一粟，而每次重逢，都可能经历了沧海桑田。’”永智最近从一本书上读到，在自己理解的基础上撰写更改的句子。
“...永智，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感性啦？”不同以往的忧愁善感让她陷入了疑惑。
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神逐渐望向阳台外晴朗的天空，“...只是有感而发吧，即使有着能够演奏星辰与艳阳的能力，也需要平凡的事物存在、需要普通且合适的人相伴。”
“如果你不排斥的话，我们都可以做与你相伴的普通人哦。”小慧以为这段内容的主体是永智自己，永智指的是另一个身份特殊、行踪不定的人，他与这个人的会面已经是数年前了。
“我和大家一样的，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何谈身份高低。倒不如说，在遇见你们之后，我才真正意义上的转变为‘普通人’了。”
视线再次重叠，他们彼此笑着，又投入到对相册的回忆中。在草原、在森林、在海上，他们如从前那般畅谈着旅行的见闻和感受。
房间没有时钟，偶然望向手机屏幕，小慧才发现快到上班时间了。轻声嘀咕一句“那我先走了”，小慧背上了挎包，永智默契地点点头，缓步来到阳台眺望远方的景色。场景回到了小慧刚进门时的模样。
来到门口时，某种预感带来的犹豫让她驻足，停留凝望着永智的背影。既然每天都能见到，为什么仅仅看着相隔数十米的背影，竟会让她感到莫名的宽慰和安心呢？数秒后，她还是不舍地悄悄关上了房门。
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小慧边踱步边回味和思考着永智心态的转变。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呢？那些过于感性的动作是否意味着某种改变？
她想起了永智和阿明曾经的对话，那是在实验刚立项的时候。
“你确定好，要投入到这个项目里吗？这可需要成年累月的积累，还要耗费以年计算的时间和大量的精力哦。”
“我已经想好了，不然不会这么果断的接受，更不会主动提出当主负责人。”
“好，有你这份决心就足够了。即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我们也不要后悔哦，哈哈。”
“虽然我很感谢你会一直帮助我，但就别用这个成语来形容未来的时光了吧。”
“是吗？这个成语不是一个中性词吗？”
“沧海桑田，我认为不是积极的成语。这意味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造就出震动寰宇的奇迹，但这种变化往往意味着不同事物的永别。”
再次品味永智方才的言语，那句话颤抖的悲伤和某种决心的意志，似乎并非遗憾而是告别。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庞然恐惧如漆黑的魅影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极寒渗透并侵蚀着她的每一寸骨髓。
她必须要回去看看。她急忙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从快步，到跑步，再到狂奔。
男人全身放松地在躺椅上，面部戴上了传输装置，如同安然地入眠，嘴角无意识地露出了微笑。笑容中带着释然，也带着期盼。
她呆呆地凝视着永智的面庞，数秒后，同样释怀地笑了。在临别之前，她真正聆听、感触到永智深藏着的、向往着未来的心，尽管这颗心仅仅只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外壳。
从斜挎包中一直随身携带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隐藏口袋中，她拿出了一个外观类似SD内存卡的存储设备。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采用这种原始的移动介质了，可这份程序的复杂程度和她瞒着永智为此付出的心血却远不止看上去那样简单。
她并不常做临床手术，不过这个过程已经演练过很多次了。小心翼翼地推着永智的身体到一侧，从房间的抽屉里找出备用的手术刀、止血棉花、尼龙线和乳胶管，小慧轻轻切割开永智后颈薄薄的一层皮肤，将设备植入后，迅速止血并缝合伤口。不过数分钟，简单的手术就完成了。
她来到终端前，盯着终端中的实时空间生成数据，永智的意识数据正在上传，而一个崭新的模型也正在形成，实验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今天就请假吧，暂时守护着“永智”的成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等即将进入考验的区域范围，再通知阿明他们好了。
她望着终端的数据出神。她想起那段对话的后续，也就只有阿明，这样文学方面造诣比较高的人才能脱口而出如此优美的语句吧。
“也许时间的跨度会造就如此的结果。可即便遥不可及，无垠沙漠的每一粒尘埃会穷尽短暂的一生追寻着哪怕仅有一次炙热烈火般的相遇。”
